沈清漪那封措辞强硬、意蕴深长的亲笔信，被影一麾下最精锐的“夜枭”死士，以一支特制的鸣镝响箭，精准地射入了赫连朔前锋大营的中军帐前。箭矢入木三分，尾羽兀自颤抖不休，发出的尖啸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如同一声挑衅的战鼓，敲在了所有云中国将士的心头。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云中国军阵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赫连朔的亲兵取下箭书，呈到主帅面前时，这位素来以冷静深沉着称的沙场宿将，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盯着上面力透纸背、隐隐带着一股灼热锋锐之气的字迹，面具下的眉头紧紧锁起，久久不语。
信中的内容，看似给了他选择，实则将他逼到了墙角。大周太后不仅点破了他主子在云国内斗中失势、自身处境尴尬的窘境，更直言不讳地警告他勿要“趁火打劫”，甚至发出了“凤凰临危，亦能焚天”的威胁。最后，又抛出了“共度时艰”的诱饵，约定明日午时在鹰嘴隘前会面。这封信，软硬兼施，分寸拿捏得极准，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遭受丧女之痛、夫婿垂危、身处绝境的女人所能写出的。尤其是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隐隐的威压，让赫连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警惕。
“凤凰临危，亦能焚天？”赫连朔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在信纸上摩挲。他回忆起之前城头远远望见的那道身影，单薄、疲惫，虽强撑威仪，却难掩颓势。为何一夜之间，竟有如此底气？是虚张声势？还是……北疆周军内部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亦或，这与云京传来的、关于那位太后娘娘身负奇异力量的模糊传闻有关？
“将军，周太后此举，恐有诈。”麾下心腹副将低声提醒，“我军新据落鹰涧，士气正盛，何必与她多费唇舌？不若一鼓作气，拿下鹰嘴隘，则北疆门户洞开！”
赫连朔缓缓摇头，目光深邃：“此时强攻，正中其下怀。周军虽疲，然困兽犹斗，鹰嘴隘地势险要，强攻之下，我军纵胜，亦损失不小。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云京局势未明，女王陛下驾崩，几位殿下争位正酣，我等此时若与北疆彻底撕破脸，陷入苦战，粮草补给、后方支援皆成问题，若被政敌趁机参上一本，说我等劳师糜饷，损兵折将，届时……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副将悚然一惊，冷汗涔下：“将军明鉴！是末将思虑不周。”
赫连朔站起身，走到帐外，望向远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鹰嘴隘轮廓，沉声道：“这位周太后，不简单。她选在鹰嘴隘前会面，而非请我入关，既是示弱，也是示威。隘口狭窄，易守难攻，她占尽地利。我若赴约，便是承认了她与我平起平坐的地位，承认了北疆仍有谈判的价值。我若不去，反倒显得我心虚怯懦，坐实了她信中对我处境艰难的猜测，于军心不利。”
“那将军之意……”
“去，为何不去？”赫连朔眼中精光一闪，“正好借此机会，亲眼看看这位太后娘娘，究竟是真有倚仗，还是外强中干！也探探北疆的虚实，看看苏定方起兵的消息是真是假，赵擎是死是活！传令下去，明日巳时，点齐一千亲卫铁骑，随本将军赴约！令大军严阵以待，没有本将军号令，不得轻举妄动！”
“末将遵命！”
与此同时，居庸关帅帐内，气氛同样凝重。沈清漪遣走信使后，并未休息，而是立刻召集了郭放、秦风（伤势稍稳，坚持参与）以及几位核心将领议事。
“娘娘，赫连朔奸猾似鬼，明日之会，恐是龙潭虎穴！您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不若由末将代您前往！”郭放忧心忡忡，率先劝阻。他虽然也感受到沈清漪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变化，但关心则乱。
沈清漪端坐主位，神色平静，眸光深邃，体内那股涅盘新生的凤凰之力缓缓流转，让她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与洞察力。她轻轻摆手：“郭老将军不必多言。赫连朔此人，傲岸多疑，若非本宫亲往，不足以取信，亦不足以震慑。此会，非去不可。”
她目光扫过众人：“赫连朔如今内外交困，比我们更需稳妥。他主子失势，急需军功和外部支持稳固地位。北疆若破，于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甚至可能引来猜忌；但若北疆能成为他与云京政敌周旋的筹码，甚至……潜在的盟友，价值更大。本宫此番前去，就是要让他看清这一点。”
秦风躺在担架上，虚弱却坚定地道：“娘娘深谋远虑。然则，护卫之事，绝不可大意！影一大人必须随行，再精选‘夜枭’死士百人，暗中策应！鹰嘴隘两侧，也需埋伏强弓硬弩，以防不测！”
“秦将军所言极是。”沈清漪点头，“影一，此事由你安排。记住，明日会面，气势为上。要让赫连朔看到，我北疆虽伤未死，脊梁未断！”
“属下明白！”影一肃然领命。
“郭老将军，关防重任，交予你了。严密监视落鹰涧云中国主力动向，若有异动，烽火为号！”
“老臣领旨！”
“秦风，你伤重，好生休养。军中士气，还需你与诸将共同维系。”
“末将……万死不辞！”
安排妥当，众将退下准备。帐内只剩下沈清漪一人。她走到内帐，看着榻上依旧昏迷但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丝的赵擎，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赵擎，等我回来。我们的棋，还没下完。”
次日，巳时三刻。鹰嘴隘前，一片肃杀。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险要隘口，两侧山崖陡峭，中间通道仅容数骑并行。隘口北侧，由秦风麾下最精锐的数百甲士列阵，刀出鞘，弓上弦，虽人人带伤，却目光坚定，杀气凛然。阵前，一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周”字大旗迎风飘扬。
巳时正，南方地平线上，烟尘扬起。很快，一支盔明甲亮、清一色白马银甲的云中国铁骑，如同一道钢铁洪流，滚滚而来。队伍纪律严明，行动无声，唯有马蹄踏地的闷雷声震撼人心。为首一将，正是赫连朔，依旧银甲白袍，面具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他在距离周军阵前约两百步处勒住战马，抬手止住大军。
几乎在同一时间，居庸关方向，关门开启，数十骑缓缓而出。为首者，正是沈清漪。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只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绣有暗金凤纹的墨色斗篷，青丝简单挽起，未戴珠翠，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她未乘凤辇，而是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望向对面的赫连朔。影一如同她的影子，紧随其后，再后面是数十名精心挑选的侍卫。
双方在隘口中央的空地上相遇，相隔十步，勒马对峙。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赫连朔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沈清漪身上。这一看，他心中便是微微一震。不过一日之隔，这位周太后给他的感觉，竟与城头远观时判若两人！之前的疲惫、憔悴、强撑的威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与强大。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深邃如古井，又仿佛有火焰在静静燃烧，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竟让他这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感到一丝隐隐的压力。尤其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气息，温润中带着灼热，平和里蕴藏着磅礴，与他所知的内力真气迥然不同，更接近……云中国圣地中那些古老记载描述的某种先天灵力？
“周太后陛下，别来无恙。”赫连朔压下心中惊疑，在马上微微欠身，行了平辈之礼。他声音透过面具，带着金属的质感，听不出喜怒。
沈清漪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有劳赫连将军挂心。本宫尚好。倒是将军，风尘仆仆，移师落鹰涧，不知意欲何为？”她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
赫连朔心中再凛，对方竟连寒暄都省了，直接质问，这份强势，与信中如出一辙。他沉声道：“太后陛下明鉴。我军移师落鹰涧，乃为更好地策应北疆，防范叛军迂回偷袭，绝无他意。倒是太后陛下信中提及……云国内事，不知从何听闻？恐是坊间讹传，不足为信。”
他想试探消息来源，并试图淡化云国内乱的影响。
沈清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锐利：“是吗？看来是本宫多虑了。只是，贵国女王陛下若安好，为何对本宫前番国书，至今未有只言片语回复？阿尔丹……本宫的女儿，在贵国做客多日，本宫这为母的，连一丝音讯都不得，心中实在难安。赫连将军，你可知晓阿尔丹近况？”她话锋一转，直指阿尔丹，目光如刀，紧紧盯住赫连朔面具下的双眼。
赫连朔心中巨震！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云京变故和阿尔丹出事！消息如何泄露的？是了，必定是那些潜伏的“夜枭”！他强自镇定，避重就轻：“公主殿下深得女王陛下宠爱，在宫中一切安好，太后陛下不必挂心。至于国书……女王陛下近日偶染微恙，静养之中，待凤体康复，自会回复陛下。”
“微恙？”沈清漪轻笑一声，那笑声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愿如此。只是，本宫还听闻，平西王与吐蕃联军虽新败，然其主力未损，伪帝已在京城登基。若此时，云中国因‘微恙’而无法履行盟约，坐视北疆孤军奋战，恐怕……这盟友之情，未免令人心寒。届时，若北疆不保，叛军与吐蕃铁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雪山，不知赫连将军……又当如何向贵国陛下交代？” 她句句紧逼，将云国内乱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赤裸裸地摆在赫连朔面前。
赫连朔面具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沈清漪这番话，正中他的要害！北疆若失，吐蕃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云中国！他主子如今在云京地位不稳，若再丢失边境屏障，导致国土受胁，那真是万死莫赎！
“太后陛下言重了！”赫连朔语气转冷，“云周盟约，坚如金石！我大军陈兵于此，便是明证！然，兵者诡道，如何用兵，何时进军，需审时度势。却不知……北疆如今，尚有余力协同我军作战否？镇国公伤势……可有好转？” 他开始反击，质疑北疆的战斗力，试探赵擎的生死。
沈清漪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体内凤凰之力微微流转，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弥散：“镇国公乃国之柱石，自有天佑，伤势已无大碍，不日便可临朝视事。至于北疆余力……”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清晰传遍双方军阵，“北疆将士，保家卫国，血战至今，人人敢死！纵只剩一兵一卒，亦当血溅五步，绝不令寸土予敌！赫连将军若不信，不妨试试！”
她话音落下，身后周军将士齐声怒吼：“誓死追随太后娘娘！血战到底！” 声浪震天，杀气冲霄！虽然人数远逊，但那决死的气势，竟丝毫不输于对面装备精良的云中国铁骑！
赫连朔心中骇然！他清晰地感受到，在沈清漪说完那番话后，周军的士气瞬间提升到了顶点！这位太后，竟有如此凝聚人心、提振士气的能力？！还有，赵擎没死？伤势无碍？这怎么可能？！若真如此，北疆就绝非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一时间，赫连朔心念电转。硬拼，代价太大，且后果难料。妥协，或许能争取时间，稳住北疆，为自己和主子争取更多的回旋余地。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太后陛下与北疆将士忠勇，末将佩服。既然如此，我军愿与北疆同进退，共御外侮。然，粮草军械，乃行军根本，不知北疆如今……”
他开始讨价还价，这是妥协的信号。
沈清漪心中冷笑，知道第一回合的交锋，自己凭借涅盘后的气势和精准的拿捏，暂时占据了上风。她淡淡接口：“粮草之事，本宫自有筹措。苏定方将军十万勤王大军已抵淮北，不日便可打通漕运。届时，还需赫连将军鼎力相助，共击伪帝！”
她顺势抛出了苏定方这张牌，既是展示实力，也是给赫连朔画饼。
赫连朔眼中精光一闪，苏定方果然起兵了！这个消息证实，让他对北疆的估值又提高了一分。若真能与苏定方东西夹击，平定叛乱，这无疑是天大的军功，对他主子争夺王位极为有利！
“苏侯爷忠义，实乃国之大幸！”赫连朔顺势下坡，“既然如此，我军便暂驻落鹰涧，与北疆互为犄角，静待时机。一应军情，随时互通。至于公主殿下……末将也会加紧打探，一有消息，即刻禀报太后陛下。”
一场危机四伏的会面，在双方各怀鬼胎的试探与妥协中，暂时落下帷幕。沈清漪稳住了赫连朔，为北疆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而赫连朔，也暂时按下了立即动武的念头，决定继续观望。
双方主帅各自拨转马头，回归本阵。看似和平收场，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猜忌，却比会面前更加浓重。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沈清漪回到帅帐，屏退左右，独自站在舆图前，手指轻轻点在那代表云中国的广袤雪原上，目光冰冷。
“阿尔丹……母后一定会救你出来。赫连朔……云中国……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凤血涅盘，初试锋芒。接下来的路，步步杀机，却也步步蕴含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