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一夜的血腥肃清,如同在北风凛冽的寒冬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刺鼻的焦糊气息,却也短暂地烫死了表面蠢动的蛆虫。睿郡王萧景钰伏诛,其党羽被迅速缉拿,朝堂之上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明面上质疑那道“先帝遗诏”与我的摄政之权。然而,这用鲜血换来的短暂平静之下,是比以往更加汹涌的暗流。权力的真空并未真正填补,只是暂时被更强大的暴力所压制。而外部,吐蕃十万铁骑叩关的警讯,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这座刚刚经历内乱的帝都,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硝烟与恐慌。
赵擎在奉先殿强行动用内力诛杀睿郡王后,伤势彻底爆发,呕血不止,再度陷入深度昏迷,脉象微弱得几近于无。胡军医与数名太医日夜轮守,用尽珍稀药材,以金针度穴秘法强行吊命,言道全凭一股先天元气未散,能否醒来,只能听天由命。他被移回紧邻乾清宫的静室,由影一率领最精锐的“夜枭”死士寸步不离地把守,除我与胡军医等极少数人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他如同这座帝国最后的基石,虽已遍布裂痕,却仍顽强地支撑着将倾的大厦,他若崩塌,一切皆休。
我强撑着病体,将理政之所移至乾清宫东暖阁。这里距离赵擎养伤之处仅一墙之隔,我能随时感知那边的动静,也便于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紧急军报与政务。我的身体并未因内患暂除而有丝毫起色,反而因心力交瘁、忧思过甚,毒性侵蚀更烈。每日需服大量汤药压制咳血,时常在批阅奏章时眼前发黑,冷汗浸透重衣。挽月与高德忠形影不离,眼中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但我不能倒,至少在赵擎醒来之前,在边境危机解除之前,我必须站在这风口浪尖。
阿尔丹公主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最后一丝稚气。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妹妹,而是以固伦永安长公主的身份,主动承担起协助我稳定内廷、联络端嫔旧部、监控宗室动向的重任。她心思缜密,行事果决,在宫中悄然布下一张无形的网,许多我未能顾及的死角,都由她及时补上。她时常带着搜集来的信息,在夜深人静时向我低声禀报,眼神清亮而坚定。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端嫔当年的影子,却又多了一份历经磨难后的坚韧。
朝政并未因睿郡王的倒台而变得顺畅。张阁老与李尚书虽忠心耿耿,但睿郡王多年经营,党羽盘根错节,清算工作阻力重重。部分官员阳奉阴违,拖延怠工。各地藩王对朝廷诏令反应不一,有的上表效忠,有的沉默观望,更有甚者,如镇守西南的平西王,竟以“边境不宁,恐吐蕃声东击西”为由,婉拒派兵勤王。国库因连年战事和睿亲王、睿郡王两番动荡,已近空虚,北疆巨额军费、京城防务开支、百官俸禄,如同一个个无底洞,让户部尚书愁白了头。
而最令人窒息的压力,来自北疆。玉门关军报一日数至,字字泣血。吐蕃赞普亲临前线,攻势如潮。雷将军率残部依险死守,关墙几度易手,又几度夺回,伤亡惨重,箭矢滚木俱尽,将士们已开始拆屋为薪,煮弩为食。军报上那一个个冰冷的阵亡数字背后,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染血的疆土。李尚书率领的三万京营援军虽已星夜兼程,但远水难救近火,能否及时赶到,仍是未知数。
这日午后,我正强忍着头颅炸裂般的剧痛,与张阁老、李尚书及新任兵部尚书(原兵部侍郎秦风擢升)商议如何筹措粮草、催促藩镇出兵之事,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背插三根红色翎羽的信使几乎是从马上滚落,被侍卫架着拖了进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报——!八百里加急!玉门关……玉门关昨夜子时……被吐蕃大军攻破!雷将军……雷将军力战殉国!守军……全军覆没!”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暖阁内炸响!张阁老手中茶盏落地粉碎,李尚书踉跄后退,秦风脸色煞白。我猛地站起,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上涌,硬生生咽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
玉门关……破了?!
北疆门户洞开!吐蕃铁骑下一步,便可长驱直入,兵锋直指中原!雷将军……那个在北疆风雪中向我宣誓效忠的耿直汉子,也战死了?
“李尚书援军现在何处?”我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李尚书所部……在距玉门关二百里处遭遇吐蕃偏师阻击,激战正酣,无法驰援关隘……”信使泣不成声。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北疆,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暖阁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为阵亡将士奏响的哀乐。
“娘娘……”张阁老老泪纵横,“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强京城及周边关隘防务,急令各地兵马勤王!并……并做好……迁都之备……”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
迁都?放弃祖宗基业,仓皇南逃?那将是民心尽失,国将不国!
“不可!”我厉声打断他,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京城乃国本所在,岂可轻言放弃?玉门关虽破,然北疆将士血战殉国,英魂不远!我辈岂能未战先怯,将万里河山拱手让与贼虏?!”
我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传本宫懿旨:一,擢升靖安侯赵擎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揽抗敌全局!二,京城即刻起实行战时管制,所有青壮编入民勇,协同守城!三,打开内库,倾尽所有,犒赏将士,募集死士!四,以哀皇帝与本宫之名,明发天下勤王诏,凡我大周子民,无论军民,有能斩吐蕃一级者,赏银十两,擒杀赞普者,封万户侯!五,派死士携重金,潜入吐蕃境内,散播谣言,离间其部落,烧其粮草!”
我一口气说完,气息已接不上来,剧烈咳嗽。这番决绝的姿态,暂时压下了众人的恐慌。
“臣等……遵旨!”张阁老等人被我的决绝感染,重新振作精神,领命而去。
然而,我知道,这不过是绝境中的嘶吼。京城兵力不足,粮草匮乏,人心浮动,如何能挡得住携大胜之威、如狼似虎的吐蕃大军?赵擎昏迷不醒,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只是一个空名。各地的藩王,又有几人会真心来救?
深夜,我独自一人来到赵擎的静室外。隔着门扉,能听到里面胡军医压抑的叹息和药罐翻滚的声音。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仰望着墨黑的天幕,没有一颗星辰。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疲惫。
“赵擎……”我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无声低语,“你听见了吗?玉门关没了……雷将军战死了……我……我快撑不住了……你若再不清醒,这江山……你我守护的一切……就真的要亡了……”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瞬间在脸颊上凝结成冰。
就在这绝望弥漫的时刻,阿尔丹悄然来到我身边,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在我肩上,低声道:“母后,外面风大,回去歇息吧。”
我摇摇头,握住她冰凉的手:“阿尔丹,怕吗?”
阿尔丹沉默片刻,抬起清亮的眸子,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道:“怕。但怕有什么用?皇兄走了,端嫔娘娘走了,那么多人都走了……我们若再倒下,他们岂不是白死了?母后,儿臣相信,赵侯爷一定会醒过来的。就像……就像当年您在北疆,不也撑过来了吗?”
她的话,如同一缕微弱的火苗,在我冰冷的心田中点燃了一丝暖意。是啊,当年在北疆,比这更绝望的境地,不也闯过来了吗?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胡军医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来,见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低声道:“娘娘,公主殿下。”
“侯爷如何?”我急问。
胡军医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困惑,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回娘娘,侯爷……侯爷的脉象,今夜……今夜似乎……似乎凝实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散逸的生机,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强行聚拢了一些?真是奇也怪哉……”
脉象凝实?生机聚拢?
我心中猛地一跳!是……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出现了转机?
“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保住这一线生机!”我声音发颤地命令道。
“老臣明白!老臣定当竭尽全力!”胡军医重重叩首。
回到乾清宫,我毫无睡意。摊开北疆舆图,目光落在玉门关后方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吐蕃即便攻破玉门关,想要深入腹地,也需经过数道险关,耗费时日。我们还有时间,虽然不多。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构筑起新的防线,等待可能的转机。
“高德忠。”
“老奴在。”
“传影一。”
片刻后,影一如鬼魅般现身。
“影一,本宫要你亲自挑选一批绝对可靠的‘夜枭’,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我盯着他,目光锐利,“潜入吐蕃大营,不计代价,找到他们的粮草囤积之地,能烧则烧,不能烧,也要摸清其分布和守卫情况。同时,散播消息,言吐蕃赞普重伤,或各部首领不和,总之,要让他们的军心产生动摇!”
“属下领命!”影一没有任何犹豫。
“还有,”我压低声音,“想办法……接触一下吐蕃军中,并非赞普嫡系、或有旧怨的部落首领……或许,可以许以重利……”
影一眼中精光一闪:“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这是步险棋,但绝境之中,唯有行险一搏。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如同一架上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在绝望中疯狂运转。城墙加固,壕沟深挖,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百姓中弥漫着恐慌,但在严令和重赏之下,秩序尚存。各地勤王军队陆续有零星抵达,但杯水车薪。北疆败兵不断涌入,带来更多噩耗,也带来了吐蕃大军步步紧逼的消息。
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直到第五日黄昏,又一骑快马冲入京城,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吐蕃大军在攻破玉门关后,并未急于南下,反而在关内百里处的“饮马川”停下了脚步!并且,吐蕃赞普派出了使者,要求……觐见大周太后!
要求和?!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懵了。吐蕃正值大胜,为何突然止步不前,反而派出使者?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图谋?
朝堂之上,争议顿起。主和者认为这是喘息之机,可借谈判拖延时间,筹措防务。主战者则认为这是吐蕃的诡计,绝不能上当,应坚决抵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的身上。
我端坐凤椅之上,心中念头飞转。吐蕃此举,极其反常。是内部出了问题?还是……赵擎暗中布局起了作用?亦或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窥探敌方虚实、争取宝贵时间的机会。
“宣吐蕃使者,明日太和殿觐见。”我沉声下令,目光深邃如寒潭,“本宫倒要看看,这头高原苍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峙危城,风雨飘摇。这突如其来的“和谈”,是转机,还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