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那短暂而模糊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长乐宫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漾开几圈涟漪,便迅速消失无踪。没有后续的消息,没有预想中的宫变或清洗,一切重归死寂,仿佛那夜的刀兵声与呼喊只是垂死之人产生的幻觉。但这死寂,比喧嚣更令人心悸。它意味着,要么风波已被迅速平息,要么……真正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等待着更致命的爆发。
我的身体在那一丝“龙涎根”香气的勉强支撑下,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刻渐渐多了一些,但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更清晰的、来自脏腑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毒素仍在缓慢地侵蚀着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挽月日夜不离地守着我,眼窝深陷,瘦得脱了形,却依旧强打精神,用冰冷刺骨的雪水为我擦拭,将那些难以下咽的冷粥馒头仔细烘热,一勺勺喂我。我们像两只被困在冰窟里的幼兽,依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绝望。
那枚玄铁令牌和带血的纸角,如同烧红的烙铁,藏在我枕下,日夜灼烫着我的神经。赵擎在哪里?他是否安全?那夜宫中的骚动是否与他有关?阿尔丹又身在何处?景琛……他到底想做什么?无数个疑问在脑中盘旋,却没有一个答案。这冷宫,不仅囚禁了我的身体,也隔绝了所有外界的信息,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猜疑和等待的煎熬。
正月二十,清晨。天色灰蒙,下起了细密的、冰冷的雨夹雪,敲打在窗纸上,淅淅沥沥,更添几分凄清。送饭的老太监准时出现,放下食盒时,动作似乎比往日更迟缓了些,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麻木。我敏锐地察觉到,他佝偻的背影似乎绷紧了些许。
“挽月,”我低声唤道,声音依旧嘶哑,“今日……小心些。”
挽月会意,取回食盒时格外警惕。食盒里依旧是冰冷的粥和硬馒头,但挽月在碗底摸到了一点异样——一小块用油纸紧紧包裹、硬邦邦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藏入袖中,关紧殿门后,才颤抖着手取出。
油纸包打开,里面既非纸条,也非药物,而是一小截干枯发黑、形状怪异、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植物的根茎?根茎断口处,沾染着一点已变成暗褐色的、疑似血渍的痕迹。
这是何意?是药材?是毒物?还是……某种信物?那血渍又是谁的?
我和挽月面面相觑,都无法解读这诡异的“礼物”。是赵擎送来的新线索?还是……另一股势力在暗中传递信息?亦或,这根本是一个陷阱?
“收好它。”我最终说道。在这迷雾重重的境地,任何异常之物,都可能隐藏着关键信息。
一整天,我们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雨雪未停,天色阴沉得如同黑夜提前降临。殿内炭火将尽,寒意刺骨。我靠在榻上,努力维持着清醒,侧耳倾听着殿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挽月则紧握着剪刀,守在门边。
傍晚时分,雨雪渐歇,天色彻底黑透。就在我们以为又将熬过一个平静而绝望的夜晚时,长乐宫那扇久未开启的、通往外面荒园的破旧角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风吹的撬动声!
“有人!”挽月猛地站起,将我护在身后,眼神锐利。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送饭的老太监?还是……来灭口的杀手?
撬动声持续了片刻,伴随着金属摩擦的细响,随即,“咔哒”一声轻响,门栓似乎被从外面弄开了!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我们看清了来人的身形——娇小,敏捷,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沾满泥泞的太监服饰,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眼神……无比熟悉!
“阿尔丹?!”挽月失声低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浑身剧震!阿尔丹!她怎么会来这里?还以这种方式?
阿尔丹迅速扯下蒙面黑巾,露出那张清瘦苍白、却写满决绝的小脸。她几步冲到榻前,看到我形销骨立、气若游丝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通跪倒,紧紧抓住我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得语无伦次:“母后!母后!儿臣……儿臣终于见到您了!”
“阿尔丹!你……你怎么进来的?外面情形如何?有没有人发现你?”挽月又惊又喜又怕,连声问道。
阿尔丹抹了把眼泪,强自镇定下来,语速极快地说道:“母后,挽月姐姐,长话短说!宫里有变!皇兄……皇兄他病重了!”
“什么?!”我和挽月同时惊呼。景琛病重?!
“是真的!”阿尔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有担忧,有恐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就在上元节后,皇兄突然呕血昏厥,太医院束手无策,说是……说是忧思过甚,旧疾复发,加上……加上可能误服了虎狼之药,邪毒入侵心脉,情况……很不好!如今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连朝都不能上了!”
误服虎狼之药?邪毒入侵?我心中巨震!是柳文轩推荐的那个江湖郎中的药方?还是……睿亲王终于下手了?!
“现在谁在主持朝政?”我急问。
“是张阁老和李尚书在勉力支撑,但……但睿亲王和礼亲王频频入宫‘探病’,实际上把持了养心殿,很多奏章不经内阁,直接由他们‘代呈’!宫中守卫也换了不少生面孔,都是睿亲王的人!我……我被他们软禁在长春宫,寸步难行,今日是买通了一个小太监,又趁守备换岗的间隙,才扮作小太监混出来的!”阿尔丹的声音带着后怕,“母后!睿亲王他们……他们恐怕要趁机作乱!我偷听到世子和他手下谈话,说什么……‘时机已到’,‘早作准备’……我怕……我怕他们对皇兄不利,更怕他们会对母后您……”
她的话印证了我最坏的猜测!睿亲王果然狼子野心!景琛的病重,绝非偶然!他们是要借机彻底掌控朝局,甚至……行那篡逆之事!而我这废后,自然是他们首先要清除的障碍!
“阿尔丹,你太冒险了!”我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你快回去!万一被发现……”
“不!母后!我不回去!”阿尔丹倔强地摇头,泪水涟涟,“皇兄如今那个样子,宫里都是睿亲王的人,我回去也是等死!母后,我们要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啊!”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小锦囊,塞到我手里:“母后,这是……这是我在长春宫偷偷藏下的,是……是端嫔娘娘留给我的几样旧物,里面有一块玉佩,据说……据说关键时刻或可凭此调动端嫔娘娘留下的一些……一些隐藏的力量。还有这个……”她又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染血的绢帕,上面用眉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西苑梅林,枯井有路。”
西苑梅林?枯井有路?这是什么意思?是端嫔留下的逃生密道?还是……另一个陷阱?
“这绢帕是哪儿来的?”我急问。
“是……是前几日,一个负责洒扫长春宫后院、又聋又哑的老宫女,趁人不备塞给我的。我……我也不知她是何意,但觉得蹊跷,就藏了起来。”阿尔丹道。
又聋又哑的老宫女?和送饭的老太监一样?这宫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势力?
就在我们惊疑不定之际,殿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火把的光亮隐隐透过窗纸映了进来!
“不好!有人来了!可能是巡夜的守卫发现我不在了!”阿尔丹脸色煞白。
“快!从角门走!”挽月急忙道。
阿尔丹紧紧抱了我一下,泪眼婆娑:“母后!您一定要保重!等儿臣消息!”说罢,她毫不犹豫,转身如同灵猫般窜向角门,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挽月立刻将角门重新闩好,擦去地上的水渍痕迹,刚回到卧榻前,殿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厉声喝问:“里面的人!开门!奉旨巡查!”
我和挽月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凛然。来得这么快?是巧合,还是阿尔丹的行踪真的暴露了?
挽月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用带着睡意和惊恐的声音问道:“谁……谁啊?深更半夜的……”
“少废话!开门!再不开门就以抗旨论处!”外面的声音更加凶狠。
挽月无奈,只得拔开门栓。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冷风裹着湿气灌入。几名身着禁军服饰、手持刀剑、面色冷峻的侍卫闯了进来,为首一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空荡破败的殿内,最后落在卧榻上。
“深更半夜,何人喧哗?”我强撑着虚弱,用尽力气,声音冰冷地问道。
那侍卫首领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行礼,语气却毫无恭敬:“末将奉睿亲王殿下之命,巡查宫禁,以防宵小。惊扰太后娘娘静养,恕罪。” 他口中称着“太后娘娘”,眼神却带着审视与不屑。
“既是巡查,现已看过,可以退下了。”我淡淡道。
那侍卫首领却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在殿内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落在墙角那堆杂物上,又看了看挽月略显凌乱的鬓发,冷哼一声:“娘娘此处简陋,还需多加小心。近日宫中不甚太平,若有闲杂人等擅入,需即刻禀报!” 说罢,才带着人转身离去,重重地带上了殿门。
殿内重归死寂,我和挽月却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前来查探,虽未抓到阿尔丹,但已起了疑心。这长乐宫,恐怕已被盯得更紧了!
“娘娘,现在怎么办?”挽月声音发颤。
我靠在引枕上,胸口剧烈起伏,阿尔丹带来的消息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景琛病重,睿亲王掌控宫廷,我和阿尔丹皆成瓮中之鳖!西苑梅林的枯井?端嫔的旧物?这会是唯一的生路吗?还是通往更深的陷阱?
“等……”我喘息着,吐出两个字,“等阿尔丹的……消息。还有……等那老太监……下一次……表示。”
现在,我们能动用的筹码太少,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万劫不复。唯有等待,在绝望中,等待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这一夜,格外漫长。窗外的雨雪早已停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透骨的寒意。我握着阿尔丹留下的锦囊和染血绢帕,如同握着两块冰,也如同握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凤囚于庭,风雨欲来。这冰冷的囚笼,还能困住我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