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冬日，天色总是阴沉得早。未到申时，铅灰色的云层已低低压在城头，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守备府邸的窗纸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药味、墨香与无形压力的凝重气息。我端坐案前，指尖拂过摊在桌上的西域舆图，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被朱笔圈出的、标记为“火焰山”的遥远地点。先帝铜匣中的秘密，赵擎的警示，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拜火教，这个隐匿在西域风沙与传说深处的阴影，已然成为横亘在大周社稷前的一道必须跨越的险关。
赵擎伤势渐稳，已能下床缓行，但元气大伤，薛神医严令其至少需静养三月，不可劳神，更遑论领兵出征。边关防务，经月余整顿，已初步稳固，吐蕃新败，短期内应无大战。然而，我知道，这平静只是假象。拜火教不除，西域祸根不断，今日之吐蕃，明日或许就是别的什么势力，边患永无宁日。先帝留下线索，绝非无的放矢。或许，主动出击，深入虎穴，摸清这魔教的底细，甚至……寻机将其重创，才是解决边患的治本之策。
但这个决定，太过重大，也太过凶险。西域万里之遥，语言不通，风俗迥异，环境恶劣，更有那诡秘难测的拜火教盘踞。派谁去？如何去？能否成功？一旦失败，不仅打草惊蛇，更可能引来疯狂的报复。而我，身为摄政太后，国本未固，幼主需扶，能否在此刻离开权力中枢，远赴险地？
“娘娘，张阁老八百里加急密奏。”高德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
“进。”
高德忠躬身入内，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我拆开细看，是张阁老亲笔，字迹沉稳，内容却让我心头再沉。信中言，朝中因我力主抗战、严拒吐蕃和谈，虽暂时压制了主和派，但暗流汹涌。部分勋贵宗室对我长期摄政、尤其是此次亲临边关、军权在握渐生微词，暗中有“牝鸡司晨，非国之福”的流言传播。加之年关将至，祭祀、大朝等典礼需皇室主祭，我若久不归京，恐生变故。张阁老委婉劝谏，请我以社稷稳定为重，早日还朝。
合上密信，我久久不语。张阁老的担忧不无道理。京城才是权力中心，我离京日久，难免给人以可乘之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绝不会放过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阿尔丹年岁渐长，她的婚事也需提上日程，需得我亲自坐镇操持。还有小皇帝的教育，虽由张阁老等大儒教导，但许多关乎帝王心术的潜移默化，非我不可。
内忧外患，如同两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缠绕。留守京城，可稳朝局，但西域隐患不除，边关永无宁日，终究是心腹大患。西行探险，或可觅得一线生机，但风险巨大，且朝中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我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中天人交战。是先安内，还是先攘外？抑或……有第三条路？
“高德忠，”我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传本宫口谕，密召靖安侯前来议事。另，准备笔墨，本宫要拟旨。”
片刻后，赵擎在亲兵搀扶下到来。他披着玄色大氅，脸色仍显苍白，但眼神已恢复锐利。行礼后，我示意他坐下，将张阁老的密信递给他看。
赵擎阅毕，沉默片刻，将信轻轻放回案上，抬眼看我：“娘娘意欲何为？”
我看着他，目光坚定：“本宫欲往西域一行。”
赵擎瞳孔微缩，虽未惊呼，但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娘娘！西域险恶，路途遥远，更有拜火教虎视眈眈！娘娘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朝中……”
“朝中之事，本宫已有计较。”我打断他，走到案前，铺开明黄诏书，“本宫离京期间，着内阁首辅张华（张阁老）总揽朝政，军机大臣李振（李尚书）协理军务，遇有疑难，可八百里加急奏报。皇帝学业，由张华、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共同负责。后宫之事，暂由和嫔协理，遇大事禀告皇帝与张华。另，擢升阿尔丹公主为固伦永安公主，享双倍俸禄，赐公主府邸，一应仪仗比照亲王例。”
我一口气说完，提笔蘸墨，开始书写诏书。字迹簪花，却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擎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神色复杂万分，有担忧，有敬佩，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娘娘……何必亲身犯险？探查之事，臣可遣得力死士前往……”
“死士能探得消息，却未必能做出决断。”我头也未抬，笔下不停，“拜火教非同小可，牵扯甚广，其与宫中旧案、西域局势、乃至国运兴衰，恐有莫大关联。非本宫亲往，难以权衡利弊，相机决断。况且，”我停下笔，抬眼看他，目光深邃，“这枚‘幽冥令’，这张地图，既是先帝所留，或许……本就意在让持有者亲往。”
赵擎默然。他知道，我意已决。
“况且，本宫离京，亦是一步棋。”我继续书写，语气平静，“朝中那些魑魅魍魉，本宫在时，他们潜伏爪牙，畏首畏尾。本宫离京，他们或会按捺不住，跳将出来。届时，张阁老与李尚书，正好可借此机会，替皇上……清扫庭除。”
这是一招险棋，引蛇出洞。我将自己置于险地，也将朝中暗敌暴露于阳光之下。
诏书写毕，用上太后宝玺和皇帝小玺。我将其交给高德忠：“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回京城，明发天下。”
“嗻！”高德忠双手接过，躬身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我与赵擎二人。
“娘娘何时动身？带多少人马？如何安排？”赵擎沉声问道，已恢复了统帅的冷静。
“十日后动身。人马贵精不贵多。本宫会扮作前往西域贸易的大商队首领，你从‘夜枭’中挑选二十名绝对可靠、精通西域语言风俗、身手矫健的死士，混入商队作为护卫。再选两名机敏可靠的侍女随行。薛神医必须同往，以备不时之需。对外只宣称本宫感染风寒，需在玉门关静养，暂不视事，一应政务由你代为处理，奏报京城。”
“臣……遵旨。”赵擎起身，单膝跪地，“臣……恳请娘娘，准许臣随行护卫！”
我看着他苍白而坚定的脸，心中一颤，却缓缓摇头：“不可。你伤势未愈，经不起长途跋涉。况且，玉门关需要你坐镇。你若随行，目标太大，易引人怀疑。你留在关内，替本宫稳住边关，便是最大的助力。”
赵擎抬头，眼中满是不甘与担忧，但军令如山，他最终重重叩首：“臣……领旨！定当守好玉门关，静候娘娘佳音！请娘娘……万事小心！” 最后四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走上前，虚扶他起身，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冰凉的手背，两人俱是一震。我迅速收回手，背转身去，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轻声道：“本宫会的。这大周的江山，还需你我……共同守护。”
身后良久无声，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最终，他深深一揖，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凤诏已下，西行势在必行。前路是龙潭虎穴，还是柳暗花明？我不知。但我知道，唯有揭开拜火教的重重迷雾，才能真正稳固这风雨飘摇的帝国根基，才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才能不负先帝那沉重的托付。
十日后，我将踏上那条通往未知与危险的征途。而紫禁城的风云，也将因我的离开，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