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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中文 >  清漪传 >   第1章 残红

永巷的风,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潮气,混着陈年木料朽坏和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引路的两个小太监脚步又快又轻,像两只贴着墙根溜过的灰鼠,肥大的宫装下摆扫过青石板缝里滋生的苔藓,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我跟在后面,目光落在自己藕荷色的裙裾上——这是新裁的宫装,颜色却像是被水反复洗褪了色,透着一股子谦卑的灰败。这身“才人”的服制,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一道无声的诏书,时刻提醒着我的身份:罪臣之女,沈清漪。

(这种才人服制,内务府统共会准备十二套,配饰不得超过银鎏金,以示与更高位份的区分。)

“沈才人,前头就是锦华宫的西偏殿了,您日后便住在此处。”其中一个太监终于停下脚步,尖细的嗓音刮着耳膜。他侧身让开,露出前方一道窄小的、漆色斑驳的朱红木门。门楣低矮,与不远处主殿的飞檐翘角相比,寒酸得像个堆放杂物的仓房。

“有劳公公。”我微微颔首,声音放得轻而平稳。挽月立刻上前,将两个早就备好的、分量不轻的绣囊塞到太监手里。“一点心意,请公公们吃茶。”

指腹隔着布料,能清晰感受到铜钱那冰凉硌人的轮廓。五十枚,不多不少,恰是这种低等引路太监能安心收下、又不会觉得被轻视的数目。这是入宫前,母亲塞给我最后一点体己里抠出来的。她当时的手指冰凉,带着颤,一遍遍捻着我的袖口,像是要把所有叮嘱都揉进针脚里。(其实那天她还想塞给我一包家乡的蜜饯,被我用“宫里规矩大”挡了回去。)

太监捏了捏绣囊,脸上堆起一丝程式化的笑:“才人客气了。这西偏殿许久未住人,您且将就着。缺什么短什么,再使人去内务府说项。”话说得客气,眼神却早已飘远,显然不认为我一个初入宫的低等才人,还能有什么“说项”的能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像一件被雨水浸泡了许久、从未晾干过的旧毛衣,带着腐朽的甜腥。光线昏暗,勉强能看清屋内简单的陈设:一桌,一椅,一榻,还有一个掉了漆的衣柜。窗棂上糊的纱泛着黄,上面沾着几点不知名的污渍。

“小姐……”挽月的声音带了哭腔,又赶紧咽回去,改口道,“才人,这地方怎能住人?”

我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桌面,一层均匀的细灰。桌角,一只蚂蚁正奋力拖着一片比它身体大上数倍的、干枯的花瓣碎屑,在一片木纹形成的沟壑间艰难跋涉。“挺好,清静。”我说,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有点单薄,“收拾一下吧。”

我们开始动手清理。动作间,裙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墙角蹭来的灰白印记。手机在袖袋里沉默着,这方寸大小的现代造物,此刻与这个时空格格不入,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提醒着我与过往世界的彻底割裂。(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西偏殿全国类似的宫殿里有上百间,窗框都是统一的那种暗沉得近乎墨绿的颜色。)

正忙碌着,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刻意提高的、带着吴地口音的官话:“哎呦呦,这就是新来的沈才人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我转身,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嬷嬷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她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一般,不见丝毫暖意,只透着精明的打量。

“这位嬷嬷是?”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身体。

“老奴姓钱,是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她嘴上说着“老奴”,腰板却挺得笔直,目光像梳子一样从我头上篦到脚下,“娘娘心善,听说沈才人初来乍到,特地让老奴过来瞧瞧,可有什么短缺的。毕竟……”她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空荡的屋子,“沈家如今这般光景,怕是也难为才人准备什么像样的嫁妆了。”

这话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针,又快又准地扎进心口。挽月气得脸色发白,上前半步想开口,被我一个眼神制止。

“劳贵妃娘娘挂心,也辛苦钱嬷嬷跑这一趟。”我垂下眼睑,看着自己裙摆上那抹灰印,“清漪一切安好,并无短缺。”

“是吗?”钱嬷嬷轻笑一声,走上前几步,假意帮我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手指粗糙,带着一股浓郁的、廉价的桂花头油味,划过我颈侧皮肤时,激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才人年轻,怕是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有些东西,不是你说不缺,就能不缺的。”

她靠得很近,压低了声音,气息喷在我耳畔,带着一种黏腻的威胁感:“贵妃娘娘让老奴带句话——安分守己,方能长久。这锦华宫的主位,是娘娘。有些心思,动不得,有些人,更不是你能攀附的。侬脑子要清爽点,晓得伐?”

最后那句软糯的吴语,像淬了毒的蜜糖,黏在空气中。

我抬起眼,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嬷嬷的话,清漪记下了。宫规森严,清漪不敢或忘。”

我的右手在袖中微微蜷缩,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点头时,左手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玉佩上那一道熟悉的璺裂纹——那是父亲下狱那天,我不小心磕坏的。

钱嬷嬷似乎对我的顺从颇为满意,又假意关怀了几句,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脚步声远去,院子里那棵半枯的石榴树在风中摇晃着几片残存的叶子,投下破碎的光影。

“才人!她们也太欺负人了!”挽月关上门,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看着窗棂上那点污渍,三秒后,才仿佛被烫到似的,猛地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的月牙形红痕清晰可见。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夕阳的余晖斜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光痕。光痕中,无数微尘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喧嚣。

“挽月,你记着。”我轻声说,声音落在渐渐弥漫的暮色里,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誓言,“从今天起,我们走的每一步路,都不能错。”

远处,隐隐传来钟鼓楼报时的低沉声响,嗡鸣着,如同这个巨大宫廷的心跳,将我们渺小的存在,彻底吞没。

暮色渐浓,我和挽月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勉强将屋子收拾出个能住人的模样。霉味似乎淡了些,但那种无处不在的阴冷潮气,却像是从砖缝里渗出来,直往骨子里钻。

“才人,先将就着用些点心吧。”挽月从随身带来的小包裹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已经有些干硬的桂花糕。“这是……这是夫人上次来看您时,偷偷塞给我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看着那几块糕点,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憔悴的脸。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父亲被带走后的第三天,她急匆匆赶来,发髻都有些散了,只会反复说:“漪儿,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当掉了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才换来这点打点衙门的银钱和这包糕点。)

我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甜腻中带着一股陈油味,干得噎人。我慢慢地咀嚼着,像在吞咽这突如其来的命运。

“挽月,你也吃。”我说。

“奴婢不饿。”她摇头,开始铺床。那张木榻一动就吱嘎作响,上面的被褥虽然洗得发白,却透着一股阳光暴晒过的、与这屋子格格不入的干净气味。这是挽月的细心。

“咕噜——”一声清晰的腹鸣从她那边传来。挽月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没说话,把另一块糕点塞进她手里。“吃吧,以后的日子还长,饿着肚子怎么做事?”我的语气尽量放得平淡。

挽月这才接过,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眼泪却啪嗒啪嗒掉在糕点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很轻,带着迟疑。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沈才人可在?内务府派奴婢来送这个月的份例。”

挽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宫女,年纪看上去比挽月还小,身子单薄,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不大的托盘。托盘上放着几锭小小的银块,一些散碎铜钱,还有一匹颜色灰扑扑、质地粗糙的布料。

“放桌上吧。”我说。

小宫女怯怯地走进来,将托盘放下。她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带着点泥垢,放下东西时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才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她小声说,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从桌上的银块里拈起一小块,大约一两重,递给她,“天黑了,拿着买个热饼子吃。”

小宫女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小块银子,手微微颤抖着,不敢接。“才人……这、这不合规矩……奴婢不敢……”

“拿着吧。”我把银子塞进她手里,“我问你,你叫什么?在哪处当差?”

她的手心都是汗,冰凉。攥紧了那小块银子,她像是得了莫大的勇气,声音依旧很小,但语速快了些:“奴婢……奴婢叫小梅,在、在花房帮着做些杂役……刚才是替管事的姐姐跑腿……”

花房?那是在皇宫的角落,比这西偏殿更不起眼的地方。

“嗯,去吧。”我点点头。

小梅如蒙大赦,又像是感激,匆匆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跑了。

“才人,咱们本就……”挽月看着那少了一块的份例银,有些着急。

“我知道。”我打断她,“但这宫里,有时候,一点小恩惠,比金银更有用。”我看着她不解的眼神,解释道,“你看她的手指,沾着泥土,是真正做事的人。花房消息不算灵通,但往来送花草,总能听到些风声。这点银子对我们杯水车薪,对她,或许能换来几分日后或许有用的善意。”

挽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拿起那匹灰布,料子粗糙扎手。“这料子,做两身里衣倒是够了。”外在的光鲜,此刻于我,是负累。

我们简单洗漱后,吹熄了那盏光线昏黄、油烟味呛人的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我睁着眼,毫无睡意。挽月在地铺上翻了个身,呼吸渐渐均匀,但偶尔会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屋外,远远传来打更太监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笃——笃——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声音穿过层层宫墙,到达这里时,已经微弱得像是幻觉。

更清晰的是隔壁院落不知哪位妃嫔隐约的、用箜篌弹奏的曲子,断断续续,调子哀婉,像夜鸟的啼哭。还有老鼠在顶棚上跑过的窸窣声,以及风穿过破旧窗纸缝隙时,那细微的、如同叹息的呜咽声。

(这种夜晚,紫禁城里有上千间类似的屋子,上演着各自的悲欢。)

我闭上眼,父亲临行前那双充满不甘与担忧的眼睛,母亲强忍泪水的面容,家中被查抄时的混乱景象……碎片般在脑海中翻涌。最后,定格在今日钱嬷嬷那张带着假笑的脸,和那句软糯却冰冷的警告。

“安分守己……”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在这吃人的地方,安分守己,只怕死得更快。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枕边,那里放着我唯一带来的、属于过去的东西——一支普通的银簪,簪头是一朵简单的梅花。这是及笄那年,父亲所赠。我摩挲着那冰凉的花瓣,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记得童年书房外有棵很大的梅花树,虽然老照片证明那只是墙角的一个破水缸,但记忆里它总是在雪中开得灿烂。)

权力、阴谋、生存……这些曾经离我很遥远的词,如今已成为我必须面对的日常。萧景琰……那个我只在远处见过一面的年轻帝王,他在这盘棋局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被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

思绪纷乱间,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凄厉尖锐,划破夜的寂静。紧接着,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

挽月被惊醒,猛地坐起,声音带着惊恐:“小姐……才人,什么声音?”

“没事,野猫而已。”我平静地回答,心却微微沉了下去。这深宫的第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我重新躺好,对挽月,也对自己说:“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明天,要去拜见皇后——虽然中宫虚位多年,由贵妃代掌凤印,但规矩不能废。还要去拜见太后……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空气里,那股霉味似乎又浓重了起来,混合着冰冷的月光,无声地缠绕上来。手机在枕下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铁。我知道,从踏入这道宫门起,那个名叫沈清漪的、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已经死了。

活下去的,必须是一个全新的、懂得如何在这锦绣地狱里挣扎求存的沈才人。

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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