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是从开封府衙后的戏台传来的，起初像庙会的热闹，敲着敲着就变了调，咚、咚、咚的重音砸在人心口，震得砖缝里的草叶都在发抖。张老五攥着缺角木牌的手沁出冷汗，转头就看见天边飘来片灰云——不对，不是云，是密密麻麻的影偶，足有数百个，个个举着驴皮削的刀枪，皮影线在晨光里闪着银光，像无数条毒蛇在天上游。
“是皮影军！”货郎的破锣“哐当”掉在地上，他跛着脚往后缩，“赵玄阴的老巢在戏台！那些影偶……是用去年瘟疫死的百姓魂魄做的！”
李青刚走到码头石阶，道袍上的白梅胎记突然发烫。他抬头望去，影偶军的队列里飘着面黑旗，旗上绣着个扭曲的“阴”字，旗角缠着七缕黑发——正是赵玄阴从七个县城死者头上薅的那些。影偶们踩着皮影线往前挪，每一步都带出细碎的黑烟，落在地上就化成小股的雾，沾到青砖就蚀出个小坑。
“举火把！”云逍的声音从城门楼上炸响，他手里举着支燃烧的火把，火光映得他银须发红，“影偶怕活人的阳气，更怕明火！”
守城的兵丁立刻点燃火把，百姓们也跟着效仿，卖菜阿婆把油灯举得高高的，油星子溅在影偶的驴皮上，果然冒起白烟。张老五突然想起什么，扯着嗓子喊：“都把怀里的旧物件举起来！伤疤对着他们！”
话音刚落，影偶军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最前面的一排影偶举刀劈来，刀影里能看见模糊的人脸——是去年死于瘟疫的王秀才，他生前总爱摇着折扇在码头说书，此刻影偶的折扇变成了刀，劈向举着破碗的阿婆。
“柱子娘小心！”张老五扑过去用木牌挡住刀，缺角处刚好卡在刀缝里，影偶的驴皮突然像被开水烫过似的卷起来，里面传出个熟悉的声音：“张大哥？别让我伤着人……”
是王秀才的声音！张老五浑身一震，木牌差点脱手——这影偶里果然裹着冤魂！
“他们不想害人！”李青的声音穿透锣鼓声，他已跃到戏台前，指尖夹着片梅枝，枝桠上的花苞对着影偶军轻轻一点，最前面的影偶突然定住，驴皮上渗出红光，能看见里面蜷缩的魂魄在发抖，“赵玄阴用符咒锁着他们的魂，逼他们动手！”
云逍的火把突然往影偶军中间扔去，火光炸开的瞬间，数百个影偶同时透明了半分，里面的冤魂个个涕泪横流，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去年给影偶划伤的渔民——正是张老五的堂弟，影偶的刀正对着张老五的后背，却在半空中剧烈颤抖，皮影线都绷得快要断掉。
“我们不想害人！”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影偶里挤出来，像被捂住嘴的哭喊，“玄阴在戏台底下埋了‘锁魂钉’，不动手，魂魄就会被钉在驴皮里永世不得超生！”
王婶的断齿梳突然掉在地上，她看着个举枪的影偶，那影偶的驴皮上补着块红布，和她给儿子做的肚兜料子一模一样。“柱子……”她颤抖着去摸影偶的脸，影偶的枪“当啷”掉在地上，里面传出个少年的哭腔：“娘，我控制不住手……”
戏台后的锣鼓声突然变急，影偶们的刀枪又开始往前送，冤魂的哭喊里混进个阴恻恻的笑：“磨蹭什么？不杀了他们，你们的魂魄就等着被驴皮吸成纸灰！”
是赵玄阴的声音！李青突然折下根柳条，蘸着汴河的水往戏台甩去，水花落在戏台匾额上，“皮影阁”三个字突然裂开，露出后面的黑旗——旗上的“阴”字竟是用无数细小的皮影线绣的，线的另一端都连在戏台底下，隐约能看见土里插着排生锈的铁钉，每个钉尖都缠着缕头发。
“锁魂钉在戏台地基里！”李青的梅枝突然绽放，花瓣落在影偶军中间，那些皮影线像被烧着似的卷曲起来，“冤魂们听着，用你们的执念冲开驴皮！越痛苦的记忆，越能破他的符咒！”
“痛苦的记忆……”张老五的堂弟影偶突然剧烈扭动，驴皮上浮现出被影偶划伤的伤口，“我记得！去年我被影偶追的时候，张大哥为了救我，断了根手指！”
随着这话，影偶的驴皮突然裂开道缝，里面飘出个半透明的少年魂，他一把推开张老五：“快走！我爹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我也记得！”王秀才的影偶突然用刀劈向自己的胸口，驴皮破开处飘出个摇折扇的魂，“我娘子送我的定情梳，断了三根齿，她说这样才记得牢……”
越来越多的影偶开始自残，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撕开驴皮。卖菜阿婆的儿子影偶用枪戳向自己的肚兜补丁，货郎的同乡影偶用断锣砸向自己的跛脚，赵老铁的师兄影偶用豁口斧头劈向自己的断臂处——每个伤口都对应着生前最珍贵的记忆，那些带着痛的、带着暖的、带着遗憾的碎片，像无数把钥匙，同时插进了赵玄阴的符咒锁里。
戏台底下的锁魂钉开始剧烈震动，钉尖的头发冒出黑烟，赵玄阴的怒吼从地底传来：“疯子！你们这些疯子！魂魄离体只会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也比被你操控强！”王秀才的魂用折扇指着地底，“我娘子说过，做人得有骨气，做鬼也不能丢！”
他的话刚落，所有冤魂突然同时转身，举着驴皮刀枪冲向戏台——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用自己的魂体撞击地基。数百个魂魄撞在戏台柱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锁魂钉“噼里啪啦”地从土里蹦出来，每根钉子上的头发都化作灰烬。
李青的梅枝突然化作道金光，裹住那些即将消散的冤魂：“汴河的水脉能养魂，跟我来！”他纵身跃向码头，金光拖着数百个魂魄落在汴河面上，河水瞬间泛起粼粼波光，将魂魄轻轻托住，像给他们披上了层珍珠衣。
戏台后的锣鼓声戛然而止，黑旗“啪”地碎成无数片。云逍踩着烟尘从戏台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正是戴黑帽的道袍人，他怀里还揣着个皮影戏台，台上的赵玄阴影偶已经断了头。
“赵玄阴跑了。”云逍将道袍人扔在地上，银须气得发抖，“他留了个替身，真身往洛阳古墓去了。”
张老五看着汴河上渐渐清晰的魂魄——王秀才在和船上的书生魂说笑，柱子在水里追着条鱼影，堂弟正对着自己缺指的手比划，脸上带着笑。他突然明白李青说的“不完美的圆满”是什么意思，这些带着伤疤的记忆，这些不完整的魂魄，此刻在河面上组成的画面，比任何完美的影偶都要动人。
李青站在船头，道袍上的白梅胎记与河面上的金光交相辉映。他知道，皮影军虽然退了，但赵玄阴的真身还在逃，洛阳古墓里还有更凶险的东西在等着。但此刻看着汴河上那些释然的魂魄，他突然觉得，不管前路有多少影偶、多少锁魂钉，只要还有这些带着烟火气的执念在，就永远打不垮他们。
河水轻轻拍打着船板，像在给冤魂们唱安眠曲。远处的朝阳升得更高了，把影偶军残留的黑烟照得无所遁形，很快就消散在晨光里。
（本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