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采石场炼出那点劣质凝血散后,张二狗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隐秘的活力。白日里,他依旧是济世堂里沉默勤快的学徒张二狗,碾药、晒草、听候差遣,应对着钱四海时而审视、时而算计的目光。
但到了夜晚,或是利用一切可能的间隙,他的心思便全然沉浸于两个世界:一是体内那丝日渐壮大的灵气周天运转,二是对那简陋炼丹之术的琢磨推演。
那点暗红色的药散,他没舍得用,更不敢拿去出售。他只是时常拿出来看看,嗅一嗅那苦涩微辛的气息,确认那并非梦境。这微不足道的成功,像寒夜中的一粒星火,坚定着他前行的方向。
他需要更多的实践,更多的材料。
然而,收集药渣残屑终究有限,那尊破丹炉也已是强弩之末,裂缝蔓延,仿佛下一次生火便会彻底碎裂。更重要的是,在采石场生火炼丹,风险一次比一次大,冬日干燥,若引发山火,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另寻他法。
这日,天空飘着细碎的清雪。张二狗奉命去给镇东头的铁匠送一批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返回时,他刻意绕了一段路,经过镇南那片贫瘠的坡地。
雪不大,能看见坡地上那些低矮歪斜的窝棚,那是寒石镇最穷苦的一批人聚居之地。小石头一家原本也住这里。
路过一处格外低矮、几乎被积雪压塌的窝棚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听着令人揪心。
张二狗脚步顿了顿。这声音他有些熟悉,是住在这里的孤寡老人孙婆婆。以前小石头在时,常偷偷省下口粮接济她,张二狗也跟着来过两次。
他犹豫了一下,掀开那扇挡风的破草帘,弯腰钻了进去。
窝棚内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和病气。孙婆婆蜷缩在一堆破烂的被褥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蜡黄,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苦。
看到有人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待看清是张二狗,才稍稍缓和,挣扎着想坐起来:“是…是二狗啊……”
“婆婆,您躺着。”张二狗连忙上前按住她。触手之处,骨头硌人,且滚烫异常。
她在发高烧。而且这咳嗽声……张二狗跟随钱四海这么久,耳濡目染,也知这绝非普通风寒,怕是肺痨一类的恶疾,在这缺医少药的边陲小镇,几乎等同判了死刑。
孙婆婆喘着气,无力地躺回去,眼神涣散:“老了……不中用了……熬过这个冬……怕是就……”
张二狗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这四处漏风的窝棚,以及角落那个空空如也、连半点吃食都没有的破瓦罐。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钱四海的药铺里有治疗风寒咳嗽的药材,但他买不起,更不可能去偷。就算有药,以孙婆婆的状况,恐怕也……
忽然,他心念一动。
自己炼制的凝血散虽不对症,但那药散中蕴含的极其微弱的灵气,是否能稍微提振一下她的元气?哪怕只是让她舒服一点点?
这个念头毫无依据,近乎荒谬。
但他看着老人痛苦的模样,想到小石头若在,定会想尽办法做点什么。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个珍藏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包。
“婆婆,我这儿有点……土方子,或许能润润嗓子。”他撒了个谎,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露出里面那点暗红色的粉末。他不敢说这是药,更不敢提疗效。
他用破碗倒了点冰冷的凉水,用指甲挑了一丁点药散,混入水中。药散遇水,并未完全融化,水色变得微红浑浊。
扶起孙婆婆,他小心地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孙婆婆似乎连吞咽的力气都快没了,混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出于对小石头那点微薄善意的信任,她最终还是勉强张开嘴,啜饮了一小口。
喂了几口,张二狗便不敢再喂。他不知道自己这粗劣至极的“作品”会对一个垂死的老人产生什么效果。
将孙婆婆放平,盖好那几乎无法御寒的破被,张二狗心情沉重地退出了窝棚。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他站在坡地上,望着下方灰暗破败的寒石镇,久久无言。个人的一点点微小进步,在这广袤的苦寒和深重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两天,张二狗心里总是记挂着孙婆婆。他省下了半个窝头,想找机会再送过去。
然而,还没等他再去,噩耗便传来了。
那日下午,镇上两个闲汉来药铺买跌打酒,嘴上絮叨着镇南的孤老婆子孙氏没了,昨夜冻死在了窝棚里,今早才被邻居发现,正商量着凑几张草席裹了埋掉。
张二狗正在碾药的手猛地一僵,药杵重重砸在碾槽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钱四海皱眉瞥了他一眼:“手脚麻利点!发什么愣!”
张二狗低下头,重新握紧药杵,机械地重复着碾压的动作,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孙婆婆还是走了。
他喂下的那点药散,显然毫无用处,甚至可能加速了她的死亡?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一种混合着悲伤、无力、甚至自我怀疑的情绪笼罩了他。
下班后,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镇南那片坡地。
孙婆婆的窝棚前空空荡荡,只有寒风卷着雪末打着旋儿。仿佛那个可怜的老人从未存在过。
他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冻得麻木。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隔壁窝棚里走出一个裹着破旧头巾的妇人,认得他是药铺的学徒,也是那日来看孙婆婆的人,便叹了口气,低声道:“孙婆婆走的时候……脸上挺安详的。她说那晚喝了你的水后,胸口好像松快了些,没那么憋得慌了,难得睡了个踏实觉……唉,也是解脱了。”
张二狗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妇人。
妇人却已摇摇头,转身缩回了自家窝棚。
风雪更大了。
张二狗独自走在回药铺的路上,妇人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胸口好像松快了些……”
“没那么憋得慌了……”
“睡了个踏实觉……”
他那点粗劣不堪的药散,或许真的起了一丝微乎其微的作用?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安慰?
悲伤依旧,但那沉甸甸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却悄然被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
力量……不仅仅是用来对抗强权,不仅仅是用来谋求自身超脱。
或许,它更应该用来守护,哪怕只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慰藉。
他想起吴老六游戏风尘下的偶尔点拨,想起那本私密账簿里透露出的、钱四海汲汲营营的另一个世界,想起星辉阁,想起华阳剑宗,想起更加广阔的天地。
前路依旧模糊而艰难。
但此刻,他心中的某个方向,却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他加快脚步,迎着风雪,走向那间充斥着药味和算计的药铺。
他知道,那里既是牢笼,也是他目前唯一能获取资源的起点。
在真正拥有力量之前,他必须蛰伏,必须学习,必须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包括钱四海,包括那本账簿,包括这间济世堂。
少年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单薄,却透出一股愈发坚韧的意味。
微光虽弱,渐明于心。前路虽遥,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