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时而被打入漆黑的海底,时而勉强浮出水面,窥见一丝光亮。刘峰就在这种断断续续的昏迷与短暂的清醒中挣扎、浮沉。
当他再一次,用尽莫大的毅力,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隙时,映入眼帘的已不再是急救中心那嘈杂而忙乱的环境。这里的光线是恒定而柔和的,不分昼夜地亮着,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重、更加纯粹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一种……精密仪器运行时特有的、低低的嗡鸣与冷却风扇的轻微声响。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口鼻间那股持续而有力的暖流。一个面罩紧密地贴合着他的口鼻,发出“呲……呲……”的、富有节奏的声音,将经过加温湿化的、富含氧气的空气,强行送入他渴望氧分的肺腑。这暖流驱散了之前那令人绝望的窒息感,让每一次呼吸虽然仍需费力,却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吸入”感。
然后,是耳边那无比清晰、规律,甚至有些刺耳的“滴滴滴、滴滴滴”声。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床边立着好几台闪烁着各种曲线和数字的屏幕的仪器。红绿蓝的线条蜿蜒跳动,数字不断变化,它们冰冷而忠诚地监视着他体内最细微的生命体征——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这些声音和图像,构成了这个空间里最主要的“背景音”和“风景”。
他的目光艰难地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不止一根输液管。最显眼的,是一个很大的、像注射器一样的泵,被固定在一个精密的驱动仪器上,仪器正以极其缓慢而恒定的速度,推动着活塞,将泵筒内不知名的药液,一滴不漏地、持续地注入他的血管。这无声的推进,仿佛在与他衰弱的生命进行着一场静默的角力,试图将力量一点点压回他的身体。
他正茫然地感受着这一切,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身影便出现在床边,俯下身,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温和而清晰:“32床,刘峰?醒了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几乎同时,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快步走了过来。
刘峰努力地想点头,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微弱沙哑的“嗯”字。
“感觉怎么样?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医生一边询问,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他身上的各种管路和监护仪数据。
“胸……口……痛……”刘峰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呼吸……好点了……”
医生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他伸手指了指刘峰的锁骨附近区域,语气平静地解释道:“这里,在你的心脏大动脉旁边,我们放置了一根深静脉导管,也叫中心静脉置管。急救和用药需要,也能随时监测你的中心静脉压。胸口痛可能和这个有关,也可能是之前心脏负荷过重的后遗感觉,我们会注意的。”
医生的话语简洁、专业,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也没有详细描述放置这根“管子”时是怎样的危急情景。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为了保住他性命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说完,医生轻轻拍了拍他没有被固定的那只手臂(尽管那里也贴着监护仪的探头),“现在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安心养病,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保存体力最重要。”
医生和护士又记录了一些数据,调整了一下某个仪器的参数,便转身去查看其他病人了。
刘峰独自躺在这张被各种管线缠绕的床上,开始有余力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或者说,一个开放的空间。视野里是一排排类似的病床,每张床都被复杂的仪器包围着,像一个个独立的、充满科技感的生命孤岛。床上都躺着无声无息、或昏迷或沉睡的病人。房间里异常安静,除了那些冰冷的仪器发出的永恒不变的鸣响,以及医护人员偶尔压低声音的交流和在光滑地板上快速移动的脚步声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看不到家属,看不到窗外的阳光,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生命最原始、最脆弱的搏动,在与死神进行着无声的拉锯战。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渺小感攫住了他。在这里,他不再是谁的儿子、丈夫、父亲,他只是一个编号,一个需要被严密监控和维持的生命体征集合。
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巨大的潮汐,再次汹涌而来。虽然呼吸顺畅了些,但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虚弱,以及胸口隐约的闷痛,让他连保持清醒都成为一种奢侈。他闭上眼睛,不再抵抗那沉重的倦意,任由自己被那规律的“滴滴”声和温暖的氧气流包裹着,很快,便又一次沉入了药物和虚弱共同构筑的、并非安宁的昏睡之中。
在IcU,能够沉睡,有时也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