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谷的夜来得沉,似有千重雾霭漫过青崖,将星月都浸得朦胧。演武场中央悬着的星图盘却亮得刺眼,那是用玄冰髓淬炼的古器,盘身流转着幽蓝微光,每道刻痕里都凝着半透明的血珠,正顺着纹路缓缓滚落,“啪嗒”“啪嗒”的轻响,像极了暮春时雨打残荷。
烛九溟立在盘前,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翻卷,袖中圣骨微烫,透过锦缎熨着他的小臂。那截白骨原是铁壁枢山巅的婴孩骸骨,如今却泛着金芒,连衣袂都被映得泛起淡淡金光——沙海老族长用心头血写就的“镇灵”二字,苏婉儿昨日替他敷药时未拭净的泪,都在骨纹里烙成了暗纹。
“盟主。”
清软话音自身后传来,像片沾了露水的星叶草,轻轻扫过他紧绷的神经。烛九溟转身,见苏婉儿立在三阶石阶下,月白裙角沾着若有若无的药香——该是刚从药庐过来,星叶草的清苦混着赤焰花的甜暖,在风里散成一缕。她发间银簪微晃,那是去年他从南疆带回的素银,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琼花,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颤,映出眼底的郑重。
“日间议事时,我未说全。”她攥着块裹了青帕的物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帕边缘浸着极淡的红,像春深时落在苔上的桃花瓣,他不用细看也知,是她掐破了掌心。
烛九溟抬袖引她近前,星图盘的幽光里,他看清了她眼尾未褪的青影——这月连日夜炼感知丹,她总说“火候差不得半分”,药庐的烛火便整夜整夜亮着,映得窗纸都泛着暖黄。此刻那抹青影在月光下更显淡青,倒像谁用墨笔在她眼尾轻轻扫了一笔。
“这血玉,我养了三月。”苏婉儿将帕子摊开,一枚血色玉牌躺在她掌心,红得像浸了晨露的珊瑚,纹路如灵脉游走,从玉心向四周蔓延,最深处竟泛着点金。她指尖抚过玉面,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每日寅时取一滴心头血温养,用玄铁笔刻了‘以灵养肉’四字。”说着便将玉塞进烛九溟掌心,“你总说圣骨替万灵受痛,这玉能替你挡三分灵络反噬。”
烛九溟指尖拂过玉上刻痕,“以灵养肉”四字入木三分,触感温凉,却有热流顺着血脉直入丹田,像冬日里饮下的热酒,从喉间烧到心口。袖中圣骨突然震颤起来,骨缝里的金光与血玉的红芒在掌心交缠,竟生出几缕淡紫的光晕,似在应和这方玉的灵韵。
他望着她眼尾的青影,喉间发紧:“你...可知道心头血伤元?”
苏婉儿轻笑,指腹擦过他掌纹里的旧茧——那是前日在铁壁枢捏碎玄铁时磨的,茧下还凝着点金,“比不得你抱婴孩骸骨时,圣骨灼得掌心起泡。前日我去替你换药,见那泡破了,肉里还渗着金粉。”她抬头望着星图盘上未坠的血珠,声音轻得像叹息,“灵络网要吸的是生念,我能给的...只有这点护持。”
烛九溟握紧血玉,玉上的四字烙着她的体温,连带着他掌心跳得厉害。他忽然想起初遇时,她蹲在药庐前替伤鹤敷药,鹤翅上的血沾了她半袖,指尖沾着药泥却笑得清亮:“这鹤伤了筋脉,我用续骨草掺点赤焰花,敷七日准好。”那时他怎会想到,这双惯于调药的手,如今要每日剜心取血,捧起血玉替他挡灾。
“等破了灵络网。”他将血玉收进贴身锦囊,圣骨的热透过锦缎传来,与血玉的温凉在腹前交融,“我用这圣骨,替你炼盏长明灯。”他望着她发间银簪,琼花雕纹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灯芯用你药庐后坡的星草,灯油用玄黄晶,照得你药架上的千年朱果、九叶灵芝都亮堂堂的,再不怕半夜摸黑找灵草。”
苏婉儿眼眶一热,慌忙低头理他衣襟。他的大氅边角沾着铁壁枢的尘,她便借着这由头,用指腹蹭掉那点灰。指腹触到他衣襟下的锦囊,血玉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像颗跳着的活物。“说这些做什么...”她声音发闷,“星图盘的血珠还没落完。”
远处传来“啪”的轻响,又一颗血珠坠入盘底。烛九溟望着盘心渐积的血珠,暗红的液体在玄冰髓里凝而不化,像朵开在冰里的花。他将苏婉儿的手包进掌心,她腕间有道未愈的灼痕,黑紫色的,是前日替外门弟子挡灵络黑雾时留的——那黑雾专噬活物精元,她偏要硬接,说“弟子们还要护谷”。
“你看,每落一颗,灵络网便弱一分。”他指腹轻轻蹭过那道灼痕,她腕上的温度比常人低些,许是炼药时总浸在寒泉里的缘故,“等最后一颗坠下,我便带你去沙海,看老族长说的‘脊骨镇灵’到底是何模样。他说沙海深处有座骨山,每根骨头都镇着一道灵络,说不定...”
“好。”苏婉儿抬头,见他眼底映着星图盘的光,像淬了金的剑,连眼尾的细纹都泛着锐光。她摸了摸腰间药囊,新炼的感知丹在囊里轻轻撞着,丹香混着血玉的暖,在她鼻尖萦绕。明日各脉便要按新策行事,她的感知丹能助弟子们识破灵络幻形,他的圣骨能引动灵络共鸣,众人的剑与甲...总该能劈出条生路。
“但长明灯要双盏。”她将他锦囊系得更紧些,银簪上的琼花擦过他下颌,“一盏照药庐,一盏...照你破灵络时的剑。”
星图盘上,又一颗血珠坠下,声若清钟。烛九溟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那缕碎发在风里晃着,像株倔强的小草。袖中圣骨的纹路突然又深了一分,他能感觉到,那不是与灵络同频的灼痛,是与她,与铁壁枢的婴孩,与沙海的老族长,与所有在灵络下挣扎的万灵,共燃的光。
夜风卷着星草香掠过演武场,苏婉儿的裙角轻轻扬起,露出鞋尖沾的一点药泥——定是方才急着过来,连鞋都没擦净。烛九溟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触到她耳后细汗,凉丝丝的。
“明日卯时三刻,各脉便要出发。”他轻声道,“你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该回去歇着。”
“我再陪你会儿。”苏婉儿往他身边靠了靠,星图盘的光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这血珠落得慢,我数过,还有十九颗。等落完最后一颗...我们便去沙海。”
烛九溟低头,见她眼尾的青影里泛着水光,却偏要笑着看他。他喉间发紧,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些,圣骨与血玉在锦囊里微微发烫,像两颗连在一起的心脏。
“好。”他应道,“等落完最后一颗,我们便去沙海。”
星图盘上,又一颗血珠坠下,这次的轻响比之前更清越,像玉珠落盘。苏婉儿望着盘心渐多的血珠,忽然想起日间议事时,大长老说“灵络网有九十九道,每破一道,星图盘便落一颗血珠”。如今盘里已有八十颗,剩下的十九颗,该是最难啃的十九道。
“你说,这血珠里,可有铁壁枢那些婴孩的生念?”她轻声问。
烛九溟望着血珠里浮动的金芒——那是圣骨的光,“有。还有沙海老族长的血,外门弟子的剑,还有...你的感知丹。”他顿了顿,“每颗血珠里,都是活物的生念。灵络网吸走的,我们便抢回来。”
苏婉儿笑了,眼尾的青影里泛着暖光,“所以这血玉,也是生念。”
烛九溟握紧锦囊,血玉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是。”
演武场的古松在风里沙沙作响,星图盘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柄并着的剑。远处药庐的烛火还亮着,隐约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该是小弟子在替她守丹炉。
“时候不早了。”苏婉儿抽回手,理了理被他攥皱的裙角,“我得回去看看感知丹,明日要分发给各脉。”
烛九溟点头,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袖,“我送你。”
两人并肩往药庐走,星图盘的轻响仍在身后响着,“啪嗒”“啪嗒”,像极了心跳。苏婉儿忽然停步,转身望着他:“若是...若是我走不动了,你便背着我。”
烛九溟一怔,随即笑了,“好。”
他望着她转身时裙角扬起的弧度,月白裙裾在夜色里像朵云,药香随着她的脚步散在风里。袖中圣骨的热意更甚,他能感觉到,骨纹里的暗纹正在生长——那是苏婉儿的血玉,是万灵的生念,是他们要劈开灵络网的,最锋利的剑。
星图盘上,又一颗血珠坠下,声若清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