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的日头正毒,蔡家沟的山谷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林嫚砚跟着陈怀夏往慈云寺走,脚下的碎石子硌得鞋底发烫,鼻尖却萦绕着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味——一股是浓郁的草药香,苦中带涩,像是有人刚在附近熬煮过汤药;另一股则是若有似无的腥甜气,黏在喉咙口,跟药箱里的黑色药膏味如出一辙。
山风顺着沟谷吹过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这味儿不对劲。”老马在后面嘀咕,他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粗布褂子早就被汗水浸透了,“正经草药哪有这么重的腥气?倒像是……像是山里的毒蛇吐出来的信子味儿。”
他年轻时在珠尔山采药,被毒蛇咬过,至今对这股气味心有余悸。
狗剩子手里攥着桃木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张得手心冒汗:“林姑娘,你说那游方医会不会就躲在庙里?俺听村里老人说,这慈云寺荒废前就出过邪事,有香客进去拜佛就再也没出来过。”他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往四周张望,仿佛草丛里随时会窜出什么东西,连耳根都涨红了。
林嫚砚没应声,只是摸了摸领口的血玉。玉身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贴在皮肤上微微发烫,像是有生命般在轻轻搏动。
越靠近寺庙,那股腥甜气就越浓,混着草药香钻进鼻孔,让人头晕目眩。
路边的野草长势诡异,明明是盛夏,却有不少枯黄的叶片,草茎上还沾着点点黑褐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寺庙的山门果然如陈怀夏说的那样,塌了一半,剩下的半扇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积满了灰尘,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刚被人推开过。门楣上的“慈云寺”三个字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在阳光下看着有些发黑,仔细瞧去,木头上布满了细密的虫蛀孔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都小心着点。”陈怀夏压低声音,从背上取下勘探锤握在手里,锤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老马跟我走前面,狗剩子断后,嫚砚你在中间,注意观察四周。这庙邪气重,别乱碰东西。”
他说完,率先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勘探靴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得屋檐下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起,留下几声凄厉的啼叫。
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草叶上挂着黏糊糊的露水,踩上去脚下打滑,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露水溅在裤腿上,冰凉刺骨,还带着股淡淡的腥气。
正对着山门的是大殿,朱红色的门板斑驳不堪,露出底下的朽木,窗户纸早就烂没了,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来人,让人浑身发毛。
院子中央有个三足香炉,炉身锈迹斑斑,三只炉足缺了一只,用一块青石板垫着才没倾倒。里面插着三炷香,香杆早就燃成了灰烬,奇怪的是,灰烬却没散,反而凝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香炉周围的地面寸草不生,土壤呈现出诡异的暗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灼烧过。
“那是个啥字?”狗剩子指着香炉问,声音都有些发颤,下意识地往陈怀夏身后缩了缩。
林嫚砚走近几步,眯着眼仔细辨认。香炉里的灰烬黑中带青,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形状像是个“巫”字,笔画扭曲,像是一条条小蛇缠绕在一起,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是‘巫’字。”她轻声说,指尖有些发凉,“这灰烬不对劲,寻常香灰哪能凝结成字?怕是用了什么邪术。”
她想起父亲林哲手记里提过的巫术,说有些邪祟能用符咒操控器物,留下诡异的符号。
陈怀夏蹲下身观察香炉,用勘探锤轻轻碰了碰灰烬,硬邦邦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粘在了一起。“不是自然形成的。”
他眉头紧锁,用锤头拨开一点灰烬,“你看这笔画边缘,有灼烧的痕迹,像是有人故意用符咒引着灰烬成型。而且这灰烬里掺了东西。”
他用指尖捻起一点灰烬,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更加凝重,“有尸油的味道。”
话音刚落,林嫚砚领口的血玉突然“嗡”地一声震颤起来,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
她仿佛看到院子里的蒿草瞬间消失不见,地上铺着青石板,香炉里的香正燃着,青烟袅袅,在空中聚成黑色的雾气,像是无数只小手在招手。
大殿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念咒,又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爬动,密密麻麻的,让人头皮发麻。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推开虚掩的大殿门。殿里黑漆漆的,正中央摆着个供桌,上面没有神像,只放着十几个陶罐,罐口敞开着,里面泡着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能看到白色的物体在晃动。
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影背对着她,站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个小陶罐,正往里面倒着什么,黑色的液体顺着罐口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滩,散发出浓烈的腥甜气,熏得人几乎窒息。
“还差最后一步……用孩童的指骨做引,这蛊就能成了……”黑袍人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奇怪的颤音。
他拿起一个陶罐,里面泡着几根白白嫩嫩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孩童的手指!指节处还留着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人生生掰断的。
“啊!”林嫚砚惊呼一声,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香炉,香炉晃动了一下,上面凝结的“巫”字灰烬簌簌落下,落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嫚砚!你咋了?”陈怀夏赶紧扶住她,一脸担忧,“脸色这么白,是不是看到啥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手心全是冷汗。
林嫚砚这才回过神,院子里的蒿草还在,香炉里的灰烬依旧凝结成“巫”字,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可那黑袍人的声音、陶罐里的手指,都清晰得像是就在眼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孩童微弱的哭声。
她指着大殿,声音发颤:“里面……里面有黑袍人在养蛊,还用孩童的手指……血玉让我看到的,不会错!”
陈怀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尊倾倒的泥塑菩萨,身上落满了灰尘。“你是不是看花眼了?”他皱着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发烧啊。要不要先到边上歇歇,喝口水?”
“不是眼花。”林嫚砚摇摇头,她摸了摸领口的血玉,红纹比刚才更清晰了,像是有血在里面流动,“是血玉,它让我看到了这些。这庙里肯定有人炼蛊,而且用了孩童的骨头!你看那大殿门槛,上面有新鲜的划痕,像是有人拖着重物进去过。”
老马在一旁突然“咦”了一声,他指着偏殿的门楣:“你们看那是啥?这玩意儿咋会长在这儿?”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偏殿门楣上爬着几株绿色的植物,叶子呈披针形,边缘带着锯齿,开着白色的小花,花瓣边缘却泛着淡淡的紫色。
“是断肠草!”老马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半步,“这玩意儿有剧毒,沾一点就能要人命,咋会生在寺庙里?”
他年轻时在双龙泉见过这草,村里有人误当野菜采回去,一家老小都中了毒,“我听说邪门的炼毒法子,就爱用这断肠草当引子,难道……这庙里真在炼毒?”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里满是恐惧。
他的话没说完,但谁都明白他想说啥。陈怀夏走到偏殿门口,蹲下身查看地面。
草叶被踩倒了一片,泥土上留着几个模糊的脚印,边缘还很清晰,显然是刚留下没多久。
“有人来过这儿。”他用手指量了量脚印的大小,“看尺寸像是个孩子的,穿的是布鞋,鞋底有花纹。”
狗剩子突然“啊”了一声,几步跑到脚印前蹲下,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这鞋印……这鞋印跟柱子穿的虎头鞋一模一样!”
他指着脚印前端,声音都变了调,“你看这虎头的轮廓,还有这鞋底的花纹,俺记得清清楚楚,柱子他娘临走前给娃做的就是这种鞋,鞋头缝了个小老虎的鼻子,这儿正好有个圆圆的印记!”
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柱子还在古城里养病,由张婶照看着,他的鞋印怎么会出现在几十里外的慈云寺?
难道……有人把他掳到庙里来了?林嫚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起柱子虚弱的样子,还有他塞给自己的小石子,心里一阵揪紧。
林嫚砚只觉得心里一沉,刚才的幻象又浮现在眼前。黑袍人手里的陶罐,泡着的孩童手指……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紧紧攥着血玉。血玉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红纹闪烁得更厉害了,烫得她皮肤生疼。
“别慌。”陈怀夏看出了她的紧张,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让她稍微安定了些,“鞋印不一定就是柱子的,说不定只是同款的鞋子。这虎头鞋在石头城子古城很常见,不少孩子都穿。咱们先去偏殿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他说着,走到偏殿门口,推了推木门,纹丝不动,显然是锁着的。
“让俺来!”狗剩子自告奋勇,举起手里的桃木枝就要砸锁,他年轻力壮,性子也急。
“别用桃木。”陈怀夏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这是他从民团库房里找来的,各种型号都有,“这锁是老式的铜锁,我试试能不能打开。桃木辟邪是辟邪,但也容易惊动邪祟。”
他试了几把钥匙都不对,最后干脆拿出勘探锤,对准锁芯轻轻一敲。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木门推开时扬起一阵灰尘,呛得人直咳嗽。灰尘里夹杂着细小的黑色颗粒,落在手背上有些发痒。
偏殿里比大殿更暗,角落里结着蜘蛛网,蛛网上挂着不知名的小虫子尸体,黑乎乎的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混杂着那股腥甜气,让人几欲作呕。墙壁上斑驳的壁画依稀可见,画的是佛经故事,但人物的脸都模糊不清,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俺去点灯。”老马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刚要吹亮,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声音很轻,却很密集,从墙角传来,隐隐约约,又断断续续,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啮噬什么东西。
“啥玩意儿?”狗剩子吓得一哆嗦,桃木枝握得更紧了,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是老鼠吗?还是……还是别的啥东西?”
陈怀夏示意大家别动,他屏住呼吸仔细听。那声音像是虫鸣,又比虫鸣更响,密密麻麻的,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行,还夹杂着细微的啃咬声。
“在那边。”他指了指墙角的暗门,声音压得极低,“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注意脚下,别踩到不该踩的东西。”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角果然有个不起眼的暗门,门与墙壁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上面还糊着一层泥巴,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门把手上积满了灰尘,但边缘却很干净,显然经常被人打开。门框上还残留着几根黑色的毛发,又粗又硬,不像是人的头发。
“申时三刻了。”林嫚砚看了看天色,太阳开始往西斜,院子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咱们得抓紧时间,天黑前必须查清楚庙里的情况。山里天黑得快,万一被困在这儿就麻烦了。”
她走到暗门前,刚要伸手去推,领口的血玉突然剧烈发烫,红纹闪烁不定,像是在警告她什么,烫得她几乎要抓不住。
暗门后的虫鸣声越来越响,密密麻麻的,像是就在耳边,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人浑身发痒。
林嫚砚的心跳得飞快,咚咚地撞着胸口,刚才的幻象再次浮现——黑袍人、陶罐、孩童的手指……
她隐隐觉得,这暗门后面藏着的,可能就是解开疫病之谜的关键,可同时也可能是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陈怀夏看出了她的犹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别怕,有我在。”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传递过来的力量让林嫚砚稍微镇定了些。
他的眼神坚定,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不管里面有啥,咱们一起面对。”
“俺们跟你们一起。”老马和狗剩子也走上前来,手里的武器握得紧紧的。
老马从腰间解下火药包,攥在手里,这是他最后的防身之物。
狗剩子虽然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咬着牙站在一旁,握紧了桃木枝。
林嫚砚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知道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为了柱子,为了石头城子古城的百姓,她必须揭开慈云寺的秘密。
她看了一眼陈怀夏,两人眼神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血玉的红纹渐渐稳定下来,在玉面上形成一道模糊的箭头,指向暗门。
陈怀夏率先伸出手,抓住暗门的把手,那把手冰凉刺骨,像是摸在冰块上。
他用力一拉,吱呀一声轻响,暗门缓缓打开,一股更浓烈的腥甜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门后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那虫鸣声却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在门后等着他们,还夹杂着低沉的嗡鸣,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众人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小心翼翼地向暗门后望去。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正幽幽地盯着他们。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让人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门后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是解开谜题的线索,还是致命的危险。但他们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