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朝会。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龙椅上的皇帝,冕旒垂珠,神情看不出喜怒,但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殿中群臣屏息垂首。
“陛下!”一声高亢而带着明显愤慨之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只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琰,一个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出班跪奏。
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回荡在大殿之中,带着一股“仗义执言”的凛然之气:
“臣,王琰,有本启奏!弹劾威远郡王祁玄戈,西北之战,杀降戮俘,有违圣朝仁德!
更纵容麾下兵卒,劫掠归附部族,致使民怨沸腾,有损天威!
此等行径,虽胜犹耻,实乃武夫之暴戾,非为帅者之仁心!恳请陛下明察,严惩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杀降!纵兵劫掠!
这罪名若是坐实,祁玄戈赫赫战功瞬间便会蒙上不仁不义的血色阴影,甚至可能被扣上“激起民变、动摇边疆”的大帽子!
祁玄戈立于武将班首,身着郡王朝服,玄衣金蟒,冷峻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弹劾的不是他。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他微微侧目,看向身侧的林逐欢。
林逐欢紫袍玉带,气度雍容地站在文官班列靠前的位置。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上的麒麟纹饰,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只是他眼底深处,那抹惯常的清明此刻已化作一片冰封的湖面。
他敏锐地捕捉到王琰奏疏中那刻意放大的“武夫之暴戾”几个字眼,以及话语间隐含的、对整个武将阶层的贬抑——这不仅是针对祁玄戈,更是清流对勋贵军功集团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王琰话音未落,又一名年轻的御史出列,声音带着激动:“陛下!臣附议王大人!更有本弹劾定国公林逐欢!其在江南督办盐税期间,账目不清,中饱私囊!
更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其府邸花宴,冠盖云集,奢华无度,更显其跋扈张扬!此等蠹虫,窃居高位,实乃国之大患!请陛下严查!”
“江南盐案中饱私囊”、“结党营私”、“奢华跋扈”!
矛头直指林逐欢的根基——他的清廉与智慧,以及那场刚刚结束、彰显其权势的花宴。
这罪名更阴毒,直接指向皇帝最敏感的贪腐与朋党问题。
一时间,数名御史言官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激烈,引经据典,将祁林二人描绘成恃功而骄、贪婪暴虐的权臣。
证据?
自然是“风闻奏事”,或是一些捕风捉影、语焉不详的“人证物证”,经不起深究,但其目的本就不在于立刻定罪,而在于持续的攻讦和污名化。
龙椅上的皇帝,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慷慨激昂的御史们,又扫过垂首不语的群臣,最终落在祁玄戈和林逐欢身上。他没有立刻表态,但那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大皇子党的人眼神闪烁,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观望;三皇子党残余则隐在人群后,眼底藏着怨毒的快意;一些真正中立的老臣则微微蹙眉,显然对这种毫无实质证据、只为泼脏水的攻讦方式感到不齿。
“陛下!”林逐欢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姿态优雅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涧清泉,瞬间压下了殿中嘈杂的指控声:
“诸位御史大人忧国忧民,拳拳之心,逐欢感佩。然,所谓杀降、劫掠、贪腐、结党,事关重大,更关乎陛下识人之明,社稷清誉。若无实据,仅凭风闻臆测便弹劾国之柱石,恐非言官本分,反易为宵小所乘,离间君臣,动摇国本。”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皇帝,也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御史,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江南盐税账册,户部存档可查,每一笔收支皆有据可循,经得起任何复核。至于结党营私……”
他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若宴请同僚、答谢故旧便是结党,那这满朝文武,怕是无一人清白。
至于郡王殿下西北所为,兵部详报、监军奏本、乃至归附部族头人的谢恩表,皆在御前,功过是非,陛下自有圣裁。
逐欢只问一句:若郡王真行不义,西北焉能如此快平定?民心焉能如此快归附?”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句都点在要害。
没有激烈的辩驳,却以事实和逻辑将对方的指控拆解得体无完肤,更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皇帝和那些弹劾者——你们是在质疑皇帝的判断吗?
祁玄戈依旧沉默,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林逐欢所言。
他冷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让其中几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皇帝的目光在林逐欢从容不迫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祁玄戈那如同磐石般沉静的身影。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定国公所言,不无道理。御史风闻言事,乃祖制,朕不罪尔等。然,弹劾重臣,需有实据。
王琰,你所奏杀降、劫掠之事,人证、物证何在?若仅有风闻,此等重罪,不可轻言。”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弹劾林逐欢的年轻御史,“江南盐税,朕曾派专人复核,并无不妥。结党之说,空穴来风。至于府邸规制,乃朕亲赐,何来奢华跋扈?”
皇帝的语气虽未直接训斥,但话里的维护之意已十分明显。
王琰等人脸色微变,额头渗出细汗,连忙叩首:“臣……臣等亦是忧心国事,恐郡王、国公位高权重,渐生骄矜……既有陛下明鉴,臣等自当详查再奏。”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若无确凿证据,此等攻讦,休要再提。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皇帝起身离去。群臣陆续退出金殿。
殿门外,阳光刺眼。祁玄戈与林逐欢并肩而行,周围官员纷纷避让,眼神复杂。
“一群嗡嗡叫的苍蝇。”祁玄戈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林逐欢脸上完美的笑容敛去,眼底只剩下冰冷的锐利:“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若有人故意扔了臭肉引苍蝇,那扔肉的人,才是心腹之患。”
他压低声音,“王琰此人,表面清流,实则与三皇子府上那位‘赋闲’的长史过从甚密。今日发难,绝非偶然。这只是开始,玄戈。”
祁玄戈脚步微顿,侧头看向林逐欢:“兵来将挡。”语气斩钉截铁。
林逐欢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宫墙外辽阔却暗藏汹涌的天空:“水来,恐怕就得我们亲自去‘土掩’了。对方,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类似的弹劾虽未再在朝堂上形成今日这般规模,却如同阴魂不散的跗骨之蛆,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递到御前。
或是指责祁玄戈在西北提拔亲信,排斥异己;或是暗示林逐欢利用入阁之便,安插私人,把持朝政。
更有甚者,开始含沙射影地提及两人“过从甚密”、“有违伦常”的关系。
这些奏疏如同绵绵阴雨,虽然每一滴都微不足道,但持续不断地落下,足以浸湿衣衫,让人浑身不适,更在皇帝心中悄然积累着一层名为“骄纵”和“不安分”的阴霾。
威远郡王府与定国公府门前,原本车水马龙的景象,也因这无形的压力而冷清了不少。
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