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行辕的书房里,烛火正旺,烛芯时不时爆出个小火星,啪地落进铜烛台里,溅起点儿细碎的光。
祁玄戈坐在那方巨大的沙盘前,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没在沙盘中央那些象征北境关隘的土丘、河道上多停,只一径黏在沙盘边缘——那里用细密陶土捏出的,是江南的水网与城郭,看着就透着股温润气。
案头摊着的密信,是林逐欢的。信纸边角微微发潮,摸上去软乎乎的,带着江南梅雨季特有的湿意,像是刚从水汽氤氲的船仓里取出来。
字迹还是那样,笔锋跳脱得很,可细看却能觉出几分沉劲。
说盐务时,字里藏着盘根错节的勾连,读着都能想起那些账册堆里的算计。
提风险处,笔画忽然重了些,墨色深得发暗。
末了几句闲话,又轻飘起来,可那墨迹被潮气洇开的毛边儿,倒像是没说尽的牵挂,悄悄漫了开来。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沙盘上江南那片陶土上来回蹭了蹭,陶土带着点沙粒的糙意,凉丝丝的劲儿顺着指尖往骨缝里钻。
恍惚间,倒像是真触到了信里提过的梅雨季,那漫在青石板路上湿答答的江南水汽。
“江南春深……莺莺燕燕……熏得人头晕眼花……”祁玄戈的指尖划过这几个字,薄唇紧抿,下颚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能想象那人置身于脂粉堆里,面上带着纨绔笑容,眼底却藏着警惕与疲惫的模样。
盐务如盘丝洞,三皇子的“念想”(薛家残余)虎视眈眈……“不放心你”三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着他的心。
“将军。”秦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进。”祁玄戈头也未抬,声音沉冷。
秦武推门而入,将一份刚收到的京城密报双手呈上:“江南道观察使周明远密信。”
祁玄戈立刻接过,迅速拆开。周明远是林文渊的旧部,也是他们埋在江南为数不多的可靠眼线。信不长,却字字如刀:
「侯爷清查旧盐引,触及薛家旧部核心利益。薛家余孽薛桃(原扬州盐商巨贾薛振山之子)串联地方官吏及私盐贩子,恐生异动。近日官署周遭多生面孔窥伺,侯爷出行护卫已加倍,然江南水深,恐有暗箭难防。望将军知悉。」
“薛桃……”祁玄戈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暴涨。
江南盐案,薛家是二皇子党的马前卒,也是被林逐欢亲手送进地狱的。
如今余孽未清,竟还敢将爪子伸向逐欢!
信纸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连烛火都仿佛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北境的风沙、蛮族的刀锋,从未让他如此心焦如焚!
他仿佛看到林逐欢孤身一人,在那些笑里藏刀的官吏、阴狠毒辣的豪商包围中,步步惊心!
什么圣旨,什么禁令,什么太子少保的荣衔,在这一刻都变得轻如鸿毛!
“秦武!”祁玄戈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末将在!”
“即刻点齐‘玄甲卫’五十骑,备足快马、干粮、清水,检查军械!”祁玄戈语速极快。
他的语气带着战场上才有的杀伐决断,“对外宣称,本将军奉旨巡视北境东线边防,并押运一批军需至‘黑石堡’!行程路线按最高机密处理,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
“将军!您这是要:”秦武瞳孔一缩,瞬间明白了祁玄戈的意图,心头剧震。
无旨擅离北境,还是奔赴千里之外的江南,这是滔天大罪!
“去江南!”祁玄戈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如同淬火的玄铁,“北境防务,本将军已有安排。由你暂代朔方城防务,王副将主持流民事宜,李参将负责新兵操练。各部按既定方略行事,遇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飞报!”
“将军三思!此举风险太大!万一朝廷追究…”秦武单膝跪地,试图劝阻。
“追究?”祁玄戈冷笑一声,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南方,“若他有何闪失,这镇国公的爵位,这北境的基业,于本将军而言,又有何意义?!”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扬州的位置,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江南那些人,以为本将军远在北境,便可肆无忌惮?本将军偏要让他们看看,敢动我祁玄戈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线,眼神是秦武从未见过的疯狂与决绝:“备马!一个时辰后,出发!”
“末将……遵命!” 秦武深知将军心意已决,任何劝阻都是徒劳。
他重重抱拳,眼中也燃起战意,“将军放心!北境有末将在,必固若金汤!请将军…务必护侯爷周全!”
夜色深沉,朔方城高大的城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
五十名精锐的玄甲卫,身着不起眼的深色劲装,背负强弓劲弩,腰挎战刀,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棉布,踏在官道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祁玄戈一马当先,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朔方城在月光下沉默的轮廓,眼神复杂,有不舍,有担忧,但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坚定。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驾!”
低沉的口令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五十余骑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撕裂北境清冷的夜色,义无反顾地向着遥远的江南,向着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忧心如焚的人,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