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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后的半小时,王蓉还是睡不着。

台灯的光都灭了,只有走廊的夜灯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在宿舍地板上投下一块朦胧的矩形光斑。陈露和李婷的呼吸声已经变得均匀绵长,周晓雅的床上传来极轻的、有规律的键盘敲击声——她戴着耳机,但机械键盘的轴体声在寂静中依然清晰。

王蓉睁着眼睛,望着上铺床板的底面。木板刷着淡黄色的漆,靠近床头的地方有一小块水渍晕开的痕迹,形状像一片蜷缩的叶子。她就盯着那片痕迹看,试图用目光勾勒出叶脉的走向,试图用这种无意义的专注来抵挡脑海里翻涌的思绪。

但思绪还是来了。

白天的画面一帧帧回放:火车站碾灭的烟头,母亲沉默的泪水,车窗飞速后退的田野,宿舍日光灯惨白的光,食堂角落那块五毛钱的馒头,钢笔在信纸上犹豫的停顿……

这些画面搅在一起,变成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情绪,堵在胸口。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墙壁冰凉,隔着薄薄的t恤传来寒意。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肩膀。

闭眼。数羊。一只,两只,三只……羊跳过家乡的田埂,变成父亲放的那群山羊,其中一只跛脚的总是落在最后,她小时候常偷偷喂它草料。

不行。换一个方法。深呼吸。吸气,数到四;屏息,数到七;呼气,数到八。这是高中时心理老师教的方法,说能缓解焦虑。但此刻,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宿舍特有的味道——新家具的胶味、洗衣液的花香、还有隐约的化妆品气息——这些味道提醒她,这里不是家。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滑入睡眠的边缘。

起初是混沌的黑暗。然后,声音先于画面出现:流水声。

不是宿舍水管里那种突兀的、哗啦啦的冲水声,而是轻柔的、持续的潺潺声,像有人在远处低语。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有了方位——是从右边传来的。

接着,光来了。不是日光灯那种惨白的光,而是透过眼皮能感觉到的、温润的、带着暖意的光。像夏日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在眼皮上投下橙红色的光晕。

王蓉睁开了眼睛。

她坐在溪边的青石板上。

石板被太阳晒得温热,隔着薄薄的裤料传递到皮肤上。溪水在她脚边流过,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偶尔窜过的小鱼。水面上漂着几片柳叶,随着水流打转,慢慢远去。

对岸是熟悉的竹林。竹子长得很密,风吹过时,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和流水声交织在一起。更远处,是她家的稻田,稻子正在抽穗,绿油油的一片,在微风里泛起细浪。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变小了,皮肤是孩童的细腻,指甲缝里还有玩泥巴留下的污渍。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是姐姐王玲穿剩下的,肩带总是往下滑。

然后她看见了姐姐。

王玲就坐在她身边,同样坐在青石板上,双腿屈起,下巴搁在膝盖上。姐姐比她记忆中年轻,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扎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有些枯黄。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细瘦的手臂。

姐姐在看着溪水。目光静静的,像水面一样,映着天空和云影,却深不见底。

王蓉想说话,想叫一声姐,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在梦里,她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而七岁的她,常常就这样坐在姐姐身边,一坐就是一下午,不说话,只是陪着。

时间在梦境里失去了刻度。阳光缓慢移动,把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偶尔有蜻蜓飞过,翅膀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薄纱。一只翠鸟停在溪边的芦苇上,歪着头看她们,然后嗖地一下扎进水里,叼起一条小鱼,飞走了。

姐姐始终没有说话。

但王蓉能听见。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某种更深的感觉。她能听见姐姐心里的声音——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情绪,像溪底的水草,柔柔地摇曳着,带着凉意。

那些声音在说:累。重。走不动了。想躺下来,躺进水里,让水带着走,去哪儿都行。

王蓉伸出手,想去拉姐姐的手。但在碰到之前,姐姐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她。

那双眼睛。

王蓉永远记得那双眼睛。不是漂亮的形状,也不是明亮的颜色,而是一种……质地。像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石头,表面光滑,内里却布满看不见的裂痕。瞳孔很深,深得像井,映出小小的、七岁的王蓉的影子。

那双眼睛看着她,没有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姐姐的眼睛在说:蓉蓉,你要走。走得远远的。别回头。别像我。

然后姐姐伸出手,不是拉她的手,而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手心很粗糙,是常年干农活磨出的茧子,但动作异常温柔。一下,两下,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王蓉的眼泪掉下来。不是啜泣,只是眼泪无声地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她想说:姐,我带你一起走。

但说不出话。在梦里,她永远是那个七岁的、无能为力的小女孩。

姐姐收回手,重新看向溪水。阳光落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嘴唇,下颌那道小小的疤痕——是五岁时摔在灶台沿上留下的。

风吹过来,带着稻花香和泥土的气息。远处传来母亲喊她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声音拖得很长:玲——玲——蓉——蓉——回——来——吃——饭——啦——

那声音在梦境里回荡,带着真实的暖意。

王蓉想站起来,想应一声,但身体动不了。她只能坐着,看着姐姐,看着溪水,看着对岸的竹林在风里摇晃。

然后,梦境开始破碎。

不是突然惊醒,而是一种缓慢的溶解。溪水的声音渐渐远去,变成某种模糊的背景音。阳光黯淡下去,青石板的温热感消退。姐姐的侧影变得透明,像水中倒影被涟漪打散。

最后消失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沉默的、深井般的眼睛,在彻底消散前的瞬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穿过梦的帷幕,穿过三百公里的距离,直直地刺进王蓉心里。

她猛地睁开眼睛。

宿舍的天花板。淡黄色的漆。那块水渍还在,形状像蜷缩的叶子。

耳边是周晓雅轻微的键盘声,和陈露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走廊夜灯的光从门上的窗户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矩形的光斑。一切都和入睡前一模一样。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王蓉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梦里的画面还清晰得可怕:青石板的温度,溪水的声音,姐姐手掌的粗糙触感,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她侧过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那封信。信纸凉凉的,边缘有些硬。然后她又摸向衣柜方向——虽然够不着,但她知道,那袋土就在里面,在黑暗里,沉默着。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凌晨五点半,离起床还有一个半小时。

王蓉闭上眼睛,试图找回那个梦。但梦已经散了,只剩一些碎片:水声,阳光,姐姐的侧影。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在梦境深处凝视她、托付她、也警告她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要在背包里装那袋土。

那不是对故乡的眷恋,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纪念。那是一种凭证,一种证据。证明她来自哪里,证明她背负着什么,证明她为什么必须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令人眩晕的、要求她说标准普通话的世界里,挣扎着留下来。

姐姐没能走出的路,她要走。

姐姐没能发出的声音,她要找。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清脆而孤单。宿舍里,陈露的闹钟还没响,李婷还在熟睡,周晓雅终于停止了打字。

王蓉在渐亮的晨光中睁着眼睛,等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梦里的溪水声还在耳边隐隐回响,像永不干涸的背景音。

而那双眼睛,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在今后每一个迷失的时刻,在每一次想要放弃的瞬间,它都会从记忆深处浮起来,沉默地、固执地看着她,直到她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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