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过后,王兵在办公室重新翻开档案,目光扫过两年前那份关于龙安A村行的检查报告和处罚决定书。
白纸黑字,逻辑清晰,处罚适当。当时觉得圆满解决了问题,现在回头看,却处处是“漏洞”,或者说,是经不起“事后诸葛亮”般审视的细节。
资金最终流向的复杂性、研讨会的时间点、审批链条上的人际关系……这些在当时环境下或许无足轻重、甚至无法深究的因素,在审计的放大镜下,都可能被解读成另一种叙事。
“问心无愧?”王兵在心里苦笑一下。他的确没往自己兜里装过一分不干净的钱,甚至拒绝了万君波的围猎。
但在体制内,“干净”有时候只是一个底线,远远不是护身符。更重要的是,他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某些更大棋局里一枚被动的棋子?
是否在“平稳落地”、“顾全大局”的考量下,有过哪怕一丝的妥协,而这点妥协,现在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借口?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慢慢拼接。他虽然只是个“小白人”,对高层动向不甚了了,但一些轰动性的事件还是留下了印象。
省局副局长廖辉,大概就是在明年年初被突然带走,当时消息在系统内震动极大。
而眼前这场针对已调离的前任局长的离任审计,时间点如此微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廖辉现在如日中天,分管着新型及农合机构等实权处室,是省局事实上的二号人物。
前任局长离任审计看来是带着目的来的,这种目的似乎不言而喻,前任局长和老廖都危险了。
王兵想起前世廖辉倒台后曝出的那些事情:包养情妇,安排小舅子承揽机构网点装修工程,在干部视频会议上义正辞严大谈廉洁,背后滥用职权……十足的“双面人”。
看来,廖辉的问题并非一日之寒,这场审计,或许就是他下课的根源吧。只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极有可能被卷入其中,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他感到一阵寒意。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副科长,在即将到来的人事大地震中,别说分一杯羹,能不被甩下车就已是万幸。
他想到了高局之前的暗示,想到了高局明年即将调离的消息。这是否意味着,平州分局也要变天了?
“烧冷灶……”王兵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高局离开后,谁来接任?
前世的记忆再次浮现,一个名字跳了出来:王铉。省局现任的二级调研员,一个平时不太显山露水的中年干部,但在明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之后,会被派到平州分局当局长。
王铉……王兵努力回忆着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似乎风评不错,务实而不张扬,目前在省局人事处担任非领导职务,看起来并非热门人选。但这正符合“冷灶”的特征。如果能提前建立一些联系,留下好印象,在未来或许能有个依仗。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兵就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现在深陷审计漩涡,前途未卜,哪有资格和精力去考虑“烧冷灶”?当务之急,是平稳渡过眼前的审计关。
接下来的几天,审计组的工作明显加快了节奏,也更加深入。
他们不再满足于科室提供的材料,开始直接调阅分局办公室、人事、财务的相关oA记录,约谈的范围也从业务骨干扩大到了部分中层干部,甚至包括一些已经调离或退休的老同志。
分局里的气氛愈发凝重。打印机昼夜不停地吞吐纸张,档案室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紧张。闲聊几乎绝迹,走廊里的相遇,最多是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王兵作为保监科的负责人,自然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审计组又找了他两次,一次是核实几个历史行政处罚案卷中的细节,特别是自由裁量权的把握尺度;另一次则更加尖锐,直接询问他关于分局内部管理、特别是分管领导吴局工作风格和决策习惯的看法。
王兵极为谨慎,所有回答都严格围绕事实和自己职责范围内所知的情况,绝不妄加揣测,更不涉及对任何领导的评价。
他感觉到审计组,特别是那位赵组长,似乎试图从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找到某种“系统性”或“倾向性”问题的证据。
这让他更加确信,审计的目标,绝不仅仅是评价已调离的前任省局局长那么简单。
这天下午,王兵正在整理审计组最新要求提供的一批市场分析报告,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他的老领导张志军,现在下面的县办当主任,他脸色有些晦暗,眼袋深重。
“王兵,忙着呢?”张志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张处,审计组要近三年的市场运营分析报告,正在找。”王兵起身招呼。
张志军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兵对面,叹了口气:“这次审计,来者不善啊。”
王兵点点头,没有接话。他知道张志军压力更大,作为曾经的农合机构监管科长,很多决策他虽然最终执行,但流程上都经过他手。
“刚才审计组又找我谈了一次话。”张志军压低声音,“重点还是问龙安A村行那个案子,还有后来那个研讨会的事。他们反复追问,当时邢局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指示’,或者有没有外部压力。”
“你怎么说?”王兵心提了起来。
“我能怎么说?照实说呗。当时情况复杂,有领导关心过问,但我们都是按程序办的。研讨会也是正常公务活动。”张志军揉了揉太阳穴,“但他们好像认定了这里面有问题,不停地问细节,问动机。还提到……提到邢局儿子的律所和L集团有关系。”
王兵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张处,我看审计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可能想通过我们这些具体经办的事,往上追溯。”
张志军看了王兵一眼,目光复杂:“你也感觉到了?我听说,省局那边……也不平静。”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咱们啊,就是小卒子,关键时刻,得自己稳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能多嘴。一切以档案记录为准。”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自保。王兵明白张志军的意思,在风暴眼中,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不要被人当枪使,也不要无故背锅。
“我明白,张处。”王兵郑重地点点头。
张志军又坐了一会儿,聊了几句工作上的闲话,才起身离开。他走后,王兵的心情更加沉重。连张志军这样的老科长都感到压力山大,可见审计的锋芒有多利。
过了2天,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在分局内部小范围传开:审计组约谈了已经调任别的地级市分局担任局长的邢超。虽然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这个消息本身就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波澜。邢超被约谈,意味着审计的层级再次提升,已经直接触及了一些县处级干部。
紧接着,审计组要求调阅近三年来分局所有党委会议记录中,涉及重大风险处置和行政处罚议题的部分。这显然是要从决策源头追溯当时的环境和考量。
高局再次召集了紧急会议,这次参会范围更小,只有其他四位党委成员和相关科室负责人及县办主任。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高局的开场白直接而沉重,“审计工作已经进入深水区。我们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同时,也要坚持原则。属于我们分局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该解释的解释清楚;不属于我们的,或者超出我们权限的,也要实事求是地向审计组说明。”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特别看了王兵和张志军一眼:“特别是涉及到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当时的环境、政策尺度都和现在不一样,一定要向审计组解释清楚当时的背景。不要有思想包袱,但也不要信口开河。一切以事实和档案为依据。”
散会后,高局又一次叫住了王兵。
“王兵,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王兵跟着高局走进局长办公室。高局关上门,指了指沙发:“坐。”
两人坐下后,高局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点了一支烟,默默抽了几口。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
“王兵,这次审计,你怎么看?”高局突然问道。
王兵斟酌了一下词汇,谨慎地回答:“审计很严格,也很深入。”
“嗯。”高局吐出一口烟圈,“严格是好事,促进工作规范。不过,有时候过于纠结历史细节,特别是那些已经时过境迁、风险早已化解的事情,意义不大,反而容易影响当前工作的开展。”
王兵听出了高局的言外之意,他是在暗示审计组有些“吹毛求疵”,或者另有目的。
“高局,我明白。我们会把握好分寸。”
高局点点头,似乎对王兵的回答比较满意。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在平州也工作两年多了,有没有考虑过交流一下或者……嗯,我是说,年轻人,多经历一些岗位是好事。”
王兵心中一动。高局这话问得突兀,似乎意有所指。联想到高局明年要调走的消息,难道他是在暗示自己早做打算?或者,这是在试探自己和某些人、某些事有没有牵连?
“高局,我服从组织安排。”王兵给出了最稳妥的回答,“目前只想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高局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好,沉住气很重要。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坚持原则,做好本职,组织上会看到眼里。风雨再大,总有过去的时候。”
从高局办公室出来,王兵反复品味着最后几句话。“风雨再大,总有过去的时候”,这像是在鼓励,又像是在预言。高局是否知道些什么?他提醒自己“沉住气”、“坚持原则”,是否意味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几天后,审计组对平州分局的现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撤回吉春进行资料整理和分析。分局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审计报告的形成和后续反馈整改才是关键。悬在头顶的剑,并没有落下,只是暂时移开了片刻。
利用一个周末,王兵决定回一趟省城吉春,一方面看看父母,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机了解一下省局那边的风声。他隐约记得前世王铉在调任平州前,好像在省局人事处负责干部教育或者老干部工作,属于不太起眼的岗位。
回到吉春,家里依旧温馨。父母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惫,没有多问工作上的事,只是尽力做好饭菜,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王兵也暂时放下心事,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周日下午,他来到了省银保委大楼附近。他知道省局有个内部阅览室,周末也开放,他之前来省局培训的时候,留过指纹,他并非真的想查什么资料,而是抱着一种渺茫的希望,看看是否能“偶遇”王铉,因为他记得王铉总周末来单位看书学习。
这种刻意为之的“巧合”虽然显得有些笨拙,但对他来说,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露痕迹地接触未来领导的方式。
他在阅览室坐了一个多小时,翻看着过期的金融期刊,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进出的人很少,并没有看到王铉的身影。
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时,一个戴着眼镜、身材清瘦、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向报刊架。
王兵的心跳骤然加快。这个人,正是他记忆中王铉的样子,比前世在平州见到时略显年轻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低头看杂志,用眼角的余光观察。
王铉取了一份《金融时报》,在王兵斜对面的桌子坐下,安静地阅读起来。他似乎很专注,偶尔会用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机会就在眼前,但王兵却犹豫了。贸然上前打招呼,该说什么?自我介绍是平州分局的王兵?然后呢?对方很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必须有一个自然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