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蝈蝈声叫得一声比一声响,混着华宇银行信贷部里噼里啪啦的打字声、电话铃和纸页翻动的动静,从没关严的窗户缝儿钻进来。王兵坐在窗边的工位上,电脑屏幕上是家小化工厂密密麻麻的贷款数据,旁边摊开一本厚墩墩的某公的备考书,书页边上挤满了他写的各种小字。
日子过得飞快,跟支行楼下营业室里那台旧点钞机似的,哗啦啦一阵子,又快到夏天了。
考上于文平导师的研究生后,王兵的日子就箍得更紧了。白天,他是信贷部里那个不声不响但手脚麻利的信贷助理员,跟着老业务员跑客户,看他们的账,写“三查”报告,学着在一堆数字里摸清这企业的生意到底行不行。这些活儿接地气,让他实实在在地摸着经济的边角,看着那些书本上的贷款规矩在现实里怎么碰得磕磕绊绊。
晚上和周末,他就成了书桌上的钉子户。于文平说“高标准严要求”,真不是客气话。一周一份长长的邮件报告,雷打不动。王兵得把这一周在银行里遇到的事儿,比如哪家小厂子的利润看着不太对劲儿,比如现在流行的供应链融资可能藏着什么猫腻没在报告里说清楚,再结合他这周看的那些厚厚的论文,一条条捋出来,写上自己的想法。刚开始写得费劲,不是太宽泛摸不着边,就是只看到自己脚底下那点事儿,总被于文平回个邮件,就几个问号,敲打回来。每月一次面谈,不是在学校就是在于文平家书房,就跟小考似的。于文平那双眼睛厉害,几句话就能戳出他哪里没想通,哪里懂得少。王兵只能更使劲地看书,更用心地琢磨活儿,把这些“出丑”都当成磨刀。
累是真累。黑眼圈没下去过,公交车上坐着站着都能睡着。可他心里有个念想顶着。于文平虽然严厉,但有时候一句“这点琢磨的方向还行”,或者“这个厂子的问题挑得准”,就能让他像充了电,立刻精神了。他知道,这条在别人看来熬人的路,是他费了牛劲挤进来的,是他前后心里都认准的那条“道”。他必须死死攥住,一步一步往上挪。
信贷部的工作也没耽误。他的主管领导康芳说过:“王兵这人,稳当,沉得住气。”分给他的活儿,不管多碎多麻烦,他总能按时按点干完,弄得清清楚楚。查账的时候,他能耐得住性子一点点抠。碰到难缠的客户,他嘴皮子虽比不上老业务员圆滑,但也懂先听着,等人家抱怨完了,再搬条文说理,该怎样就怎样。时间长了,几个老业务员也愿意提点他两句,支行分管行长李文驰下来检查,翻翻他做的贷后材料,也点个头,说“小伙底子打得不错”。
日子就像走马灯,在信贷部和书桌两边飞快地转。去年这会儿,牛行长把他单独叫进那间铺着厚地毯、飘着茶叶香的办公室,大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说:“明年的发展对象,定了,小王,就是你。” 这话像颗定心丸,在他心里扎了根。从那以后,他做事更是小心,活儿上不敢出半点岔子,说话办事也更留神,生怕在哪儿跌一跤,对不住这份信任。
一晃眼,差不多八九个月过去了。那颗扎下的根,眼看到了拔节的时候。
刚开春不久,支部负责组织的委员、支行的总会计师赵桂芬就找他正经谈了一次话,收走了他的入党志愿书和思想汇报。接下来,当入党介绍人的康芳和支行老信贷员老王时不常就找他聊聊,问问他心里怎么想,为啥想入党,对党是怎么认识的。隔几个月一次的支部大会上,作为发展对象,他开始站在前面汇报思想情况。底下坐的都是熟人,目光扫过来,他心里也打鼓。他就实话实说,这一年多怎么跟着老党员学干实事,怎么看书学习加深对党的理解,怎么用行动来靠近组织。没有漂亮的空话,就一条一条说自己实实在在做了些什么。下面有人点头,有人在本子上记两笔。牛行长坐在靠后,翻着他的材料,脸上看不出啥,但抬头听他汇报时,那眼神里仔细端详的劲儿里,也有点默许的意思。
该走的程序一样一样过。支部大会投票那天,王兵坐在会议室后头,听着委员点名,宣布程序,心提到了嗓子眼。当“全票通过”四个字清清楚楚说出来的时候,他长长吁了口气,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下来。他知道,最重要的一块石头,算是落稳了。
日子慢悠悠就晃到了七月。
七一那天,天气挺好。支行那间平时开会的小活动室拾掇了一下,看着挺严肃。一面大大的党旗挂在正前头墙面上,那个镰刀锤头的图案,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分明的重量感。分行党委的领导特意过来了,牛行长也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坐在最前排。
王兵和其他发展对象站在台上。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相机咔嚓咔嚓几声轻响。牛德海站在前面领着念誓词。王兵看着那面鲜红的党旗,举起右手,拳头攥紧。“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那些话响在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直接敲在他心上。这些词,他在书上、电影里听过不知道多少遍,可当他自己现在站在这里,从自己嘴里念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对着眼前这面实实在在的旗帜,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庄重,有点沉甸甸的,肩膀上的担子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分量,还混杂着一点说不清的激动。他想起自己刚进华宇支行时偷偷打的主意,想起这一年多闷头走过的路,想起牛德海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念得很清楚,很稳当。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快了些,也能感觉到身边当介绍人的康芳投来的目光。
念完誓词,下头鼓起掌来。牛德海亲手把一枚小小的、金闪闪的党徽别在了他胸口衬衫上。徽章刚贴上那会儿有点凉,没一会儿就被他的体温捂暖了。
“王兵同志,欢迎加入组织!”牛德海伸出手,脸上的笑是少见的透亮,“担子重了,好好干!”
“是,牛行!感谢组织信任!”王兵紧紧握住那只手,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激动。胸前的徽章是实的,提醒着他身份变了。打今儿起,他就是“同志”了,是个新的开始。
晚上回到家,王兵站在镜子前,手指头在那枚崭新的党徽上轻轻摩挲。灯光照在上面,亮亮的,没什么花哨,就是实在。他看了好一会儿。
镜子里的人,比一年前进华宇那时候显得稳多了,眼睛里有了点经历事之后的笃定,脸也好像瘦了点。这枚徽章,像个清晰的路标,标出了他这两年走过的路。它不只是一份荣誉,更是一块敲门的砖头——一块能帮他敲开更大一扇门的砖头。
他拉开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拿出一张小笔记本,笔记本里记载着一些重要大事,有些太过震惊的大事都用特殊的记号标注了,只有今年改革第一年的银管委招考岗位的那张纸写的是清清楚楚,纸边都卷毛了,不知道被他翻过多少遍。这是今年银管委招考的公告。招什么岗位,有啥要求,写得明明白白。他的眼光一下就钉在了他要考的那个岗位后面,括号里那几个小字上:“中共党员(含预备党员)”。
这个岗位,他惦记得太久了!重生前往年查资料,看考试要求,看到这一条硬规定,就像有块石头堵在胸口。学历、专业、经验,这些他能咬着牙去拼,唯独这政治面貌,不是就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可现在……
手指头点在那几个字上,心里头那股踏实劲儿是实实在在的。他太清楚了,有了胸口这枚徽章,就等于拿到了报名资格这个硬门槛的通行证!“中共党员”这条限制一划开,多少有本事有经验但偏偏不是党员的人,就彻底被拦在外面了。光想到这个,王兵就觉得心里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像上了膛。
这绝不仅仅是能报上名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在银管委那种政审查祖宗三代的单位眼里,党员身份是个隐形的加分项。它代表的是种靠得住,是被组织认了可的。他王兵今年不再是伸着脖子踮着脚在门外张望的了,他是真真正正拿到了进去考的敲门砖!他这一年多在于文平那里磨出来的研究劲头和对实际金融问题的深想,在信贷部一点点攒下的业务功夫和稳扎稳打的口碑,都找到了一个更对路、更顶用的地方使力气。银管委要的不就是懂一线业务、脑子会琢磨、政治上过硬的人吗?金融监管的政治性、人民性,那他是张口就来。
王兵走到床边,墙上贴着一张他自己画的时间表。上头一格一格列着每天下班后和周末的时间:看默写出来前世的2018年的国考原题,甚至是怕出现蝴蝶效应,出现变化,他依然像前世那样认认真真备考,看银管委出台的各种政策文件、刷他们的历年考试的真题、对着专业书啃那些难懂的地方、练习怎么写申论的文……写得很密,看着有点眼花。
离考试还有不到4个月,路标已经钉在那儿了。剩下的路,就得埋着头,咬牙硬往前赶了。他坐回书桌前,翻开一本比砖头还厚的题库书,哗啦翻到上次折角的那页。灯光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又响了,合着窗外单调但响亮的蝉鸣,成了夜里唯一重复响着的动静。时间还长,路也不近,但终点那道光,他算是真真切切地望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