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并未立时应答。
他身形隐于暗处一动不动,唯有一双空洞无神的眸子落在刑架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汉子身上。
四下里唯闻血水滴答之声,衬得这囚室愈发死寂。
良久,他方才开口:“前辈,百相门,果真是个重情重义讲究公道的地方么?”
那汉子身子一震,似是未料到他有此一问,随即挣扎起来,身上铁链被他挣得哗啷作响:“自然!孩子,你为何尚有此疑?我与你说,我百相门,岂是合欢宗这等藏污纳垢的魔窟可比?我们门中,无一个孬种,个个都是敢作敢当的汉子!”
他喘了口气,眼中那丝微光烧得更旺,续道:“我门中弟子,平生最恨之事,便是这世间种种不平,种种以强凌弱的恶行!便如这合欢宗,视人命如草芥,以酷刑为乐,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我百相门弟子见了,必拔剑而起,不死不休!”
他言语之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仿佛自己并非阶下之囚,而是正在替天行道的侠士。
“在咱们宗门,同门手足,亲如兄弟!师尊爱护弟子,弟子敬重师尊,绝无半点虚假!一人有难,八方来援,断不会有背后暗算、见死不救的龌龊事!我们杀的皆是穷凶极恶、死有余辜之辈!我们救的都是身陷囹圄、无辜受难之人!孩子,你在这魔窟之中,所见所闻,尽是人间丑恶,焉能明白我百相门的光明磊落?”
陈默静静听着,那张死人般惨白的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又深了几分。
嫉恶如仇……厌恶世间一切的恶……
他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又问道:“前辈所言,我姑且信之。那么,离开此地的法子呢?”
那汉子见他终于问及正题,精神又是一振,压低了嗓门:“对,对,法子!此事说来话长。我百相门与合欢宗明争暗斗数百年,折损了不知多少好手,方才探得这护山大阵的一丝底细。”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这合欢宗的护山大阵,名曰‘万花迷离阵’,其灵力运转,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瞬的滞涩。我这里有一段独门心法,乃我宗门前辈以身试阵,耗费百载光阴用性命换来的。你依法诀运转周天,能让自身气息与那大阵的灵力波动在短短一息之内混同为一。便在这一息之间,你便可穿阵而出,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他话锋一转,“此法凶险无比,机会稍纵即逝。你一旦离宗,宗门腰牌必会碎裂,合欢宗立时便知你叛逃,定会派出高手追杀。故而,你须得以最快身法逃离,不可有片刻耽搁。”
“我会告知你我百相门在左近的一处秘舵所在,以及接头的暗语口号,再传你一道释放我门独门讯号的法诀。你只要能逃到秘舵左近,放出讯号,门中自会遣人接应。孩子,是生是死,是龙是蛇,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说罢,朝着陈默微微扬了扬头,示意他走近些。
“将你的额头贴过来,我以神识之法,将心法、舆图、暗语一并传入你识海之中。”
陈默依言上前,俯下身子,将自己冰冷的额头轻轻贴上了那汉子满是血污与冷汗的额头。
刹那之间,一股庞大讯息洪流悍然涌入他的识海。
一段玄奥繁复的法诀;一幅描绘着山川路径的舆图,其上标注着一个隐秘的红点;还有几句看似寻常实则另有乾坤的暗语。
陈默接收已毕,默然退后两步。
他并未转身便走,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一个似乎与逃亡毫不相干的问题。
“前辈,晚辈尚有一事请教。倘若……倘若一人肉身尽毁,只余一团尚有生机的血肉,百相门……可有法子令其恢复如初?”
那汉子闻言一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在思索他为何有此一问。
“此事……难说得很。”他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生死人,肉白骨,此乃逆天行事,非寻常手段所能为。我百相门功法,多以锤炼肉身为主,于筋骨皮肉的研究远超寻常宗门。门中长老,尤其是门主他老人家,神通广大,见识渊博,或许……或许有法子也未可知。但此事终究太过匪夷所思,老夫也不敢断言。”
“那倘若……不假外求,只靠自己,又该如何?”陈默追问道。
汉子闻言,竟苦笑出声:“靠自己?孩子,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瞧这天地造化了。若真要靠自己,那便只有一个法子,便是修成‘化神’。”
“化神?”陈默只觉陌生而又遥远。
“不错,化神!”那汉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与敬畏,“传说之中,修士一旦臻至化神之境,便能初步触及天地法则,领悟造化之妙,有颠倒阴阳、扭转乾坤之能。到了那般境界,重塑一具肉身,或许便如凡间工匠抟泥塑像一般,并非难事。不过……”
他话音一转,带着几分自嘲:“孩子,说句让你泄气的话,这终究只是传说。老夫我修行至今一百六十余载,连元婴真君都只见过寥寥数面,至于那传说中的化神大能,更是连是何模样都不知道。”
化神……
陈默那双空洞的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又有什么东西正在顽强地凝聚。
那汉子凝视着他,看着他神情变幻,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赞赏与感慨,他幽幽说道:“孩子,你天资如何,老夫不知。但你这股不肯认命的劲头,却是难得。你且记住老夫一句话。”
“这世间的规矩,从来都是由强者来定的。你若觉得这规矩不公,你若想改变它,唯一的法子,便是……让自己变得比定规矩的人更强,由你来定新的规矩。老夫这话,你可听得明白?”
此言一出,在陈默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改变规矩,成为定规矩的人!
许久,许久。
陈默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朝着刑架上的汉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晚辈,明白了。”
他直起身,再不多言,转身便向牢门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拉得极长。
身后,那汉子虚弱的传音断断续续地飘来。
“孩子,切记……切记让你宗门长辈……来救我啊……老夫……老夫还能再撑些时日……千万……别忘了……”
陈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