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易节,倏忽一年。
陈默拜入沐春晖门下,已届一年。
这一年间,他深居简出,心无旁骛,唯修行一事而已。
其进境之速实是惊人。
炼气修为早已稳固于第六层顶峰,距第七层不过一线之隔。
武技艺业,更是今非昔比。
那一部《青丝十三缚》,他已练至随心所欲之境,一根寻常长鞭在手,亦能使得如神龙探爪,灵蛇出洞,神鬼莫测。
至于《柔骨锻体术》与《水蛇缠丝劲》,两者相辅相成,令他身法滑不留手,动静之间飘忽无迹。
更有《柳叶三刀》的暗器功夫与《摘花采露指》的点穴法门,皆已初窥堂奥,手段远非昔日可比。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埋首苦练剑法的偏执少年。
这一日,彤云密布,琼花漫天。
沐春晖踏雪而来,青石小径上留下一行浅浅足印。
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隔着风雪,脸上笑意依旧温煦。
“默儿,莫练了。”
陈默正在院中练鞭,闻声收势,鞭梢在空中抖了个鞭花,悄然无声。
他“望”向声音来处,目中虽仍是一片混沌,却能清晰感到那份拂面而来的暖意。
“师尊。”
“今日是凡尘俗世的除夕,亦是新岁开端。”沐春晖将食盒置于石桌,呵了呵手,揭开盒盖,取出一盘盘尚蕴着灵气的热食,“为师并非凡人出身,于此等节气向来不甚在意。然则听你白师姐言及,你出身凡俗,想来是看重这日子的。去年此时,她为你贺过生辰,今年,便换为师来罢。”
陈默心中一动,自己竟已忘了,今日还是他的生辰。
屈指算来,他已是十二岁少年了。
“为师也为你备了份生辰之礼。”沐春晖说着,自储物袋中取出一物,递到陈默手中。
陈默伸手接过,只觉入手微沉,触感冰凉而柔韧。
定睛“看”去,乃是一团盘绕的黑丝,细若发丝,不知是何物所制。
握在掌中,竟隐隐有种血肉相连的奇异之感。
“你试着渡入一股真气。”沐春晖柔声指点。
陈默依言,心念一动,丹田内一股真气便循着经脉,注入那团黑丝之中。
霎时间,那团黑丝“嗡”的一声轻响,陡然伸展开来,化作一条三尺来长的乌黑软鞭。
鞭身虽细,却蕴着一股惊人的韧性,轻轻一抖,便有风雷之声。
沐春晖语气中带着几分欣然:“此鞭,是为师亲赴素衣坊,求了坊中第一炼器巧匠,用了百炼精钢为主,又混入‘乌金丝’、‘玄铁砂’等一十三种珍稀之物,耗时三月为你量身炼制。它可随你心意伸缩自如,平日缠于腕上,不过如一只寻常手镯,不易为人察觉。临敌之时,又能应念而发,化为利器。”
她话音一顿,似有几分惋惜,又道:“你所习的《青丝十三缚》,最上乘的兵刃,本该是用金丹期以上女修的发丝,辅以秘法炼制方成。只是……为师积蓄不多,买不起那等天材地宝,只能先以此物替代。不过,此鞭在法器之中,也算得上是一件精品了。”
“便叫它‘青丝’罢。既取自功法之名,也算寄托了为师的一点念想。”
青丝……
陈默手握长鞭,只觉一股暖流自胸中勃然腾起,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这,是他此生第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法器!
更是师尊为他费尽心血,量身打造!
他回想这一年来,沐春晖待自己的种种恩义。
雨夜之中,将他自泥淖中救起;
为他疗伤驱寒,耗费灵药;
为他驱散心魔,重塑道心;
更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为他配制药浴,熬炼筋骨……
桩桩件件,皆是天高地厚之恩。
少年心中激荡难平,再也抑制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已跪倒在雪地里。
他朝着沐春晖的方向,重重磕下一个头。
“师尊大恩,弟子永世不忘!”他声音哽咽,字字泣血,“弟子在此立誓,日后定当勤勉修行,若不能出人头地光耀师门,便如此雪消融于世!若有一日能有所成,必寻遍四海觅尽奇珍,助师尊勘破修行关隘,以报今日万一之恩!”
沐春晖看着跪在雪中的少年,听着他发自肺腑的誓言,眼圈一红,亦是泛起了泪光。
她快步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用手为他扫去落雪。
“傻孩子,快起来,地上凉得很。”
她将陈默揽入怀中,那丰腴温软的身子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传来一阵令人心安的温暖与幽香。
她抱着他,良久无言,似在平复心绪。
许久,才用一种带着微颤与期盼的嗓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默儿,你若当真有这份心……那……从今往后,你便也同你的那些师兄师姐一般,莫再唤我‘师尊’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唤我……妈妈,可好?”
妈妈……
陈默的身子,猛地一僵。
这个称呼,他又听到了。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位师兄林风,那一声“妈妈”叫得何等轻佻,又何等自然。
当日不以为意,此刻想来,却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之感涌上心头,令他胸口滞闷。
他知道师尊座下尚有十八位弟子,亦知他们皆是如此称呼。
可真要让他也这般开口,他只觉口舌僵硬,心头有千斤之重。
他抬起头,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沐春晖。
他虽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到她那灼热急切而又充满期盼的目光正牢牢锁在自己脸上。
他心中天人交战。
平心而论,在他心里早已将这位温柔慈爱的师尊视作了生身母亲一般。
她所给予的关怀与温暖,是他入了合欢宗后从未体验过的。
或许……这只是师尊的一个癖好?
她便是喜欢听弟子们如此称呼。
自己受她再生之恩,难道连区区一个称呼都吝于开口么?
若能让她如此欢喜,又有何妨?
思及此处,陈默心中那块磐石渐渐松动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呢喃的低语,生涩地从唇间挤出两个字。
“妈……妈。”
此二字一出,他只觉双颊火辣辣地发烫,窘迫到了极点,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岂料,沐春晖的反应却让他始料未及。
他感到抱着自己的那具温软身子猛地一颤,随即耳边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喜极而泣的哭声。
“哎……我的好孩子……我的默儿……”
沐春晖将他抱得更紧了,滚烫的泪珠一颗颗滴落在他冰冷的脖颈上,灼得他肌肤微微发烫。
她哭得像个孩子,那份发自肺腑的狂喜甚至比当初陈默拜她为师之时还要浓烈百倍。
陈默被她这般紧紧抱着,感受着她的激动与喜悦,心中那份别扭竟也渐渐消散,化作了一丝暖意。
能让她如此高兴,或许,这一声“妈妈”,当真喊对了。
他心头一松,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笑意。
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沐春晖方才话中的一个细节,便随口问道:“妈妈,您方才说,您并非凡人出身。那您是与白师姐一般,也是仙门世家出身么?”
沐春晖尚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听他改口叫得如此自然,更是心花怒放,想也未想,便笑着随口答道:“不是呀,我便是宗门里土生土长的。”
“哪个宗门?”陈默下意识地追问。
“便是本宗呀。”沐春晖笑道。
一瞬间,陈默脸上的笑意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