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服下“石岩丹”,陈默便堕入了一场周而复始的炼狱。
他被白晓琳安置在小筑一间偏房,与她寝房仅一墙之隔。
房内陈设简陋至极,除一榻一桌,别无长物,唯独洁净得纤尘不染。
然这份洁净,于他而言,却无半分意趣。
每日晨光熹微,他唯一所为,便是静坐于硬板床上,等待。
等待隔壁那扇门扉开启,等待白晓琳自那烟熏火燎的丹房中走出,手中端着一枚不知名目的丹药。
这般日子,他初时还数着,三日,五日,十日……到了后来,心已麻木,浑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日,天色刚蒙蒙亮,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白晓琳俏生生立在门口,一身白衣依旧,手中托盘上,却是一枚赤红丹丸,殷红如血,隐隐透着一股灼热之气。
“此为‘赤阳丹’,我新改的方子。服下。”她语气平淡。
陈默望着那枚丹药,喉头滚动,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他认得这丹药,三日前他便服过一枚初炼的“赤阳丹”,那滋味,真如身堕熔岩火狱,五脏六腑皆似被烈火焚烧,痛不欲生。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或是哀求,或是质问。
然则迎上白晓琳那双碧绿的眸子,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那双眼眸里,空空如也,无喜无悲,无怜无悯,看他便如看一块顽石,一株枯草。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拈起那枚丹药。
丹丸甫一入手,一股灼热便自指尖传来,烫得他险些失手。
他一咬牙,仰头将丹药吞入腹中。
丹药入喉,初时并无异状。
陈默心中刚升起一丝侥幸,下一瞬,一股狂暴无匹的热流便自丹田轰然炸开!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自他喉中迸出。
那热流便如烧红的铁水,在他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中疯狂流窜。
他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燃烧,皮肉筋骨五脏六腑尽皆成了丹炉中的薪柴。
他一头栽倒在地,浑身剧烈抽搐。汗珠自他毛孔中沁出,瞬间便湿透了衣衫,在地上积起一滩水渍。
白晓琳缓步走到他身旁,缓缓蹲下。
她凑得极近,那双碧绿的眸子紧紧盯着陈默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赤阳丹,三改之型。服后一息,药力即发。”
她一边看,一边从袖中取出兽皮册子与炭笔,笔尖在皮纸上沙沙作响。
“受试者反应较初版更为剧烈,主攻心脉、阳明经。观其状,七窍已有血丝渗出……”
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陈默眼角轻轻一抹,指尖便染上了一点血色。
她将手指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舌尖轻舔一下,眉头微蹙。
“嗯……火蜥血的用量,似乎还是过猛了。虽能强催气血,却有损心脉根基。下次当减半两,再添一钱‘静心草’中和其烈性。”
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炭笔飞速记录,神情专注。
陈默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嘶吼,想怒骂,可一张嘴,喷出的唯有夹杂着血沫的灼热气息。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景物化作一片血红,耳畔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与白晓琳那清冷平直的记述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焚身之痛稍稍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也无。
白晓琳收起册子,站起身来。
她看也不看地上的陈默,径直抓住他一只脚踝,便如拖一条死狗般将他朝屋外拖去。
陈默上身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留下一道混着汗水与血污的痕迹。
他心中已无半分羞辱之感,只余下一片死寂。
穿过庭院,便到了那间雅致的浴房。
他依旧被剥光。
“哗啦”一声,被毫不怜惜地扔进了那只巨大的木桶之中。
滚烫的药液瞬间包裹住他饱受摧残的身躯。
那熟悉的刺痛与舒爽交织的感觉传来。
那些被“赤阳丹”灼伤的内腑也在这药力的滋养下开始缓缓修复。
他疲惫地靠在桶壁上,任由自己沉入水中,只将口鼻露出水面。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心中那份刻骨的恨意。
起初,他恨,恨这个女人的冷酷无情,恨她将自己当作畜生一般摆弄。
可渐渐地,当这般酷刑成了家常便饭,恨,便成了一种太过耗费心神的奢侈。
一次,他尝到了一枚灰扑扑的丹丸,名曰“万蚁丹”。
服下之后,浑身奇痒无比,那痒意并非来自皮表,而是自骨髓深处透出,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头。
他满地打滚,将自己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丑态毕露。
白晓琳便蹲在一旁,冷冷瞧着,笔下不停。
“万蚁丹,初版。效果显着,痒感直透骨髓,可乱人心智。用于审讯拷问,当有奇效。唯副作用是……受试者易抓破肌肤,致伤口染毒,有性命之虞。或可配以金创灵药,外敷使用。”
他甚至渐渐习惯了这般流程。
每日清晨,服下丹药,忍受一场生不如死的酷刑,然后被拖入浴房,在药浴中修复、新生。
有时候,他服下的是冰蓝色的“玄冰丸”,整个人都会被冻成一具冰雕,连血液都仿佛凝固,神智沉入无边黑暗。
白晓琳便会记录:“玄冰丸,寒气过盛,有损伤神魂之危,或可加入一钱‘安魂草’。”
有时候,他服下的是漆黑如墨的“腐骨丹”,只觉浑身骨骼都在寸寸消融,化为脓水。
白晓琳则会沉吟:“腐骨丹,药力过于阴毒,不易掌控。若用以对敌,或可收奇效,但炼制材料难寻,得不偿失。”
每一次试药,他都徘徊在死亡边缘。
而每一次药浴,又都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并让他变得更强。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强韧。
筋骨愈发坚实,经脉愈发宽阔,丹田气海中的真气也愈发凝练精纯。
起初,他还会为这赤条条被一个女子摆弄而感到羞耻。
尤其有一次,他刚被拖进浴房,神智尚有几分清醒,竟见白晓琳褪去了外衣,径直跨入了另一只备好的浴桶。
她似乎是刚结束了一场失败的炼丹,身上沾染了些许丹灰与烟火气,便顺道在此沐浴。
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药液的映衬下更显莹白如玉。
陈默当时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烧得能煎熟鸡蛋。
他紧闭双眼,又忍不住从眼缝里偷看,一颗心“怦怦”乱跳。
可白晓琳却浑然不觉,她闭着眼,慵懒地靠在桶壁上,任由滚烫的药液浸泡着她肌肤。
仿佛这浴房中多出的一个赤条条的男子,与角落里的木凳、铜盆全无分别。
她泡了一阵,便起身出浴,取过一旁的布巾,不急不缓地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自始至终未曾看陈默一眼。
而后,她穿上干净的衣衫,这才走到陈默的浴桶旁,伸指探了探水温,又往里加了几味药材,搅动一番,然后把陈默扔进去,方才转身离去。
那一次,陈默在极度的尴尬、燥热与莫名的心慌意乱中,几乎晕厥过去。
但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羞耻心这东西,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与赤裸相待中,早已被磨得一干二净。
如今,再被她剥光衣物扔进浴桶,他心中已不起半点波澜,有时甚至会想:“罢了,总算挨到此时,痛楚将歇。”
这日,陈默在药浴中搬运气血,修复伤体,忽觉丹田气海一阵翻涌。
一股远比往日雄浑的真气自气海中升腾而起,沿着拓宽的经脉奔腾流转。
只听体内传来“啵”的一声轻响,仿佛打破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炼气三层!
困扰他许久的瓶颈,竟在这般折磨与新生的循环中,不经意间便突破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之感涌上心头。
陈默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第一次体会到宗门里那些世家子弟用无穷丹药资源堆砌修为是何等滋味。
这般肉眼可见的变强,让他对白晓琳的感情变得愈发复杂。
是感激么?自然是的。
若非有她,自己不知要苦修多少年月,才能有这般脱胎换骨的造化。
莫说炼气三层,便是那每次价值四万贡献点的淬体药浴,他此生都未必能凑齐。
是憎恨么?是的。
若非因她,自己又何须承受这般活地狱似的痛苦?
那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都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魂魄,永世难忘。
但是,陈默似乎觉得,感激似乎多那么一点。
“就多那么一点,一点点。”陈默在心里这么想着。
这日清晨,陈默照旧在床上打坐等待。
可左等右等,直到日上三竿,隔壁的房门也未开启。
他心中正自惊疑,自己的房门却开了。
白晓琳走了进来,两手空空,并未像往常一样端着丹药。
陈默心中一紧,暗道:“莫非今日要试的,是何种无形无色的毒丹?”
岂知白晓琳只是指了指丹房,那里堆积着小山般的各色药材,对他道:“今日不必试药。你将那些药材,按金、石、草、木、虫五类,拣选分开。”
陈默愣了愣,随即应了声“是”,便起身走向那堆药材。
他蹲下身,开始仔细分辨那些奇形怪状之物。
有坚硬如铁的矿石,有干枯扭曲的根茎,有色彩斑斓的花瓣,还有一些风干的虫尸。
他做得极为认真。
只见他伸手入那药材堆中,取一株“龙血藤”,观其色,辨其纹,置于木属一类;
又拈起一枚“铁胆石”,入手沉坠,掂之可知其份量,归于金石。
其间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
白晓琳便站在一旁,静静瞧着。
她那双空洞的碧绿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些许奇异的光。
她发现,陈默的一双手,生得极好。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见半分赘肉。
更难得的是,这双手稳得出奇。
在处理那些细微的药材时,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忽然心念一动,指着一旁药架上的一个玉瓶道:“取三钱‘飞萤粉’来。”
那“飞萤粉”乃是一种极细微的药粉,轻如鸿毛,稍有不慎便会飘散。
寻常丹徒称量此物时无不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即便如此也难免会有差池。
陈默闻言,放下手中药材,走到药架前。
他取过一只小小的玉勺,又拿来一架精巧的黄铜天平。
他将三钱的砝码置于一端,而后用玉勺自瓶中舀取药粉,缓缓洒向另一端的托盘。
他的手腕沉稳如山,那玉勺在他指间便如有了生命一般。
粉末自勺中流下,细密均匀,宛若一道银色沙瀑。
眼看天平将要平衡,他手腕轻轻一抖,玉勺一停,天平两端,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呼吸平稳,竟似做过千百遍一般熟稔。
“你的手,很巧。”
白晓琳忽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直,却让陈默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这是除了记录药效之外,她第一次对自己做出评价。
“手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布满薄茧的手,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是何滋味。
他想起了在幽兰苑外远远望着那些内门弟子修习剑法。
老修士一剑挥出,剑气纵横,石屑纷飞。
他当时看得热血沸腾,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只盼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般,一剑在手荡尽天下不平。
可他私下练习却总觉晦涩难当。
一招一式,在他手中僵硬无比,全无半分灵动之气。
他只当自己愚笨,资质愚钝,未曾领会其中真谛。
反倒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去静气阁学那《疏脉针法》,他却似开了窍一般,触类旁通,一点就透。
不过月余,便成了静气阁里小有名气的“陈一指”。
那些师兄们需要数年才能掌握的精妙手法,他信手拈来,只觉轻松自如。
当时他只觉此乃末流小道,上不得台面,心中颇为不屑。
一心只想着习得上乘剑法,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岂知今日,连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炼丹疯子也说他手巧。
难道,我的天赋,当真只在这一个“巧”字上么?
可这“巧”字,又有何用?
能让他练成绝世剑法么?能让他拥有强大的实力,不再任人宰割么?
能让他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么?
一时间,陈默心中充满了迷茫与困惑。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稳健灵巧的手,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这双手,能为人疏通经脉,能精准称量药粉,或许将来还能炼制丹药。
但它能握住一柄剑,斩出他想要的未来么?
他想起胡璇那张脸,想起宗门中森严的等级,想起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强者之梦。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默然不语,只是重新蹲下身继续拣选那些药材。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