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璇一套《清风剑》十三式使将出来,从起手到收势,一气呵成,无半分滞涩。
她身法算不得快,然一招一式,却是分明不过,极富韵律。
剑光流转,室中清风陡生拂动她肩头长发,与那雪白被角一同飘扬。
待最后一式“清风徐来”毕,她仗剑俏立,香肩微耸,玉颊之上已沁出细密汗珠。
她转过臻首望向陈默,嘴角犹带一抹浅笑,问道:“陈师兄,我这趟剑使得如何?可还入得你的法眼么?”
陈默不答。
他只是木然站着,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不住哆嗦,身子也微微发颤,便如痴了一般。
他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是胡璇那赏心悦目的剑姿,一时是自己那副蠢笨如熊的丑态。
两相映照,何止天渊云泥之别?
那简直便是对与错,是与非之分。
他此刻方才省悟,自己这半月苦修浑然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自诩的“大道至简”,原来是“简单粗暴”。
他笃信的“前辈苦心”,原来是“胡言乱语”。
他坚持的“淬炼剑体”,原来是“自残筋骨”。
他以为自己是在勇猛精进,步步登高,岂知只是在原地打转,画出一个又一个可笑的圈子。
自己活脱脱一个跳梁小丑,在行家面前卖弄那漏洞百出的粗浅把式,竟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得了什么不传之秘。
蠢才!当真蠢不可及!
陈默啊陈默,天下间怎会有你这般愚蠢之人?
羞愤、懊恼、沮丧,诸般滋味齐涌心头,只觉脸上滚烫,热辣辣的似被人重重打了十几个耳光,恨不能地下裂开一道缝好就此钻了进去,永世不见天日。
他素来自负勤勉,纵然天资鲁钝,只要肯下苦功终能有所成就。
岂知今日方晓,若路子走错了,愈是勤奋愈是南辕北辙,离那正道愈远。
这半月来的夙兴夜寐,换来的不是精进,而是一身伤痛与满腹笑话。
胡璇见他神不守舍,状若痴呆,心中也自不忍,暗忖自己方才之举是否当真下手重了。
她款步上前,将铁剑递还,放柔了语调,说道:“师兄,你也莫要太过介怀。剑道一途,极讲天分。或许……你当真不适于练剑。”
不适于练剑?
这五字便如五口钢钉狠狠楔入他心坎之中。
他可以认自己蠢,可以认自己笨,可以认自己穷,却决计不肯认自己“不适合”。
此路是他千挑万选,若连这条路也走不通,他还能做甚?
难道真要一辈子留在这合欢宗为人玩物,苟延残喘就此了却一生么?
不!
绝无可能!
一股不甘之火自他五内深处熊熊燃起。
“不!不可能!”他霍地抬头,死死瞪住胡璇,声音嘶哑,“前辈他……他绝不会骗我!”
这便是他最后的指望、最后的稻草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信,那个在他眼中深不可测、亦师亦友的老修士会存心戏耍于他。
倘若连这份信赖也坍塌了,那他这个人便也当真垮了。
胡璇给他这副凶狠模样吓了一跳。
前辈?又是那个前辈?
她秀眉微蹙,问道:“师兄,你口中这位前辈,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又同你说了些什么?”
陈默嘴唇颤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此中隐秘如何能与人言?
说了,岂非便是承认自己是个任人戏耍的浑人?他仅存的那点傲骨也便荡然无存了。
他脑中乱作一团,只有一个念头来回激荡:
“为何?究竟是为何?我明明一字一句,一招一式,皆是依着前辈所言,为何竟是这般田地?”
“是了!定是我的不是!是我愚钝,未曾领会前辈言中真意!”
他眼中忽地亮起一丝异样的光彩,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
“前辈说‘沉腰’,未必是真个沉腰,而是意沉丹田?说‘转腕’,也非转动手腕,而是要劲力在腕间回旋?”
“不错!定是如此!前辈是在考校我的悟性!我这蠢材,只瞧见皮毛,未见其骨,活该有此一败!是我辜负了前辈的苦心!”
他喃喃自语,像是说服旁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必须这么想。
若然承认那老修士是在骗他,便等同于承认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笑话。
这等打击他担不起。
胡璇瞧他神情忽而绝望,忽而亢奋,状若疯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夹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
她已然瞧出,这少年已钻入了牛角尖,再也出不来了。
他心中那位所谓的“前辈”早已被他奉若神明。
无论旁人再说什么,拿出何等证据,也都是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