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消失了。
不是寂静,而是声音这个概念本身被剥夺了。赵磐的耳朵还在,听觉神经还在工作,但传入大脑的只有一种平滑的、无特征的嗡鸣,像是接收到了一个空白的音频文件。他张开嘴想说话,喉咙的震动感传来,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视觉同样错乱。舷窗外不再是乳白色的虚空,也不是熵潮那无法描述的色彩。而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灰。不是单调的灰色,而是成千上万种细微差别的灰在不断混合、分离、流动,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灰色暴风雪。偶尔,灰色中会闪过一片扭曲的影像碎片:一截断裂的书架、一张模糊的人脸、一串无法辨认的符号,但都在出现的瞬间就消融在灰色的洪流中。
重力感也紊乱了。赵磐感觉自己同时被拉向六个不同的方向,胃部传来剧烈的恶心感。他紧紧抓住指挥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舰桥里,其他人也都挣扎着固定自己,脸上写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认知性的困惑。
“星语!”艾莉森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听觉,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意识传导,“报告状态!”
延迟。漫长的、令人心悸的几秒钟延迟。
然后星语的声音同样直接在意识中响起,但带着严重的干扰和断断续续:“系统……混乱……传感器……无法解析……外部环境……无意义数据……护盾……不存在了……能量读数……不稳定……我们……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熵潮内部。”苏瑾的声音插进来,比其他人更稳定,但也更……空洞。赵磐转头看她,发现女孩的眼睛完全变成了纯粹的金色,光芒从瞳孔中溢出,在脸上投下流动的光纹。她坐在那里,姿态异常放松,仿佛周围的混乱对她毫无影响。“或者说,我们在‘现实被解构的过程’中。”
她抬起手,指向舷窗外那些流动的灰色:“看那些灰色。那不是颜色,是信息被彻底打碎后的‘残渣’。每一个灰点,都曾经是一段记忆、一个公式、一种情感、一个物理定律。现在它们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最基本的‘存在’。”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舷窗外突然闪过一片特别清晰的影像: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万知殿图书馆的一角,书架整齐,水晶柱发光。但影像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开始“融化”——不是燃烧或碎裂,而是像糖画遇到水那样,边缘模糊、色彩混合、结构崩塌,最终化为一滩灰色的涟漪,汇入周围永恒的灰色暴风雪。
“我们在被……消化?”米卡尔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带着压抑的恐惧。
“不完全是。”苏瑾回答,“熵潮解构一切有序结构,但解构需要时间。我们还在抵抗。因为我们的意识,因为‘微光号’的船体,因为……”她抚摸胸前的水晶,“因为秩序能量的核心还在运作。我们是一个‘有序的孤岛’,漂浮在混沌的海洋中。”
赵磐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恶心感和方向错乱还在,但他在适应。“星语,还能操控飞船吗?”
“尝试中……推进器响应……异常……导航系统……完全失效……没有参照系……没有方向……我们可能在原地……也可能在移动……无法判断。”
也就是说,他们被困住了。漂浮在熵潮中,无法确定位置,无法确定方向,甚至无法确定是否还在同一个宇宙维度。
“修剪者呢?”艾莉森问,“他们追进来了吗?”
星语扫描——或者说,尝试扫描。几秒后,它回答:“检测到……边界扰动。熵潮外部,有高能量实体在活动。但他们没有进入。显然……熵潮对他们也是危险区域。”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修剪者不敢进来,至少暂时。
但坏消息是,他们自己可能也出不去。
时间感开始错乱。赵磐感觉只过了几分钟,但当他看向船内计时器时,发现数字在疯狂跳动:有时一秒跳一次,有时一秒跳十次,有时甚至倒着跳。计时器已经失去了意义。
“熵潮内部……时间规则也被解构了。”哈兰教授的声音传来,老人正努力保持学者的冷静,但颤抖的语调出卖了他,“我们可能感觉只过了几分钟,外界可能已经过去几天……或者相反。”
就在这时,苏瑾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平稳,与周围混乱的环境形成诡异反差。她走到舷窗前,手掌按在玻璃上。金色光芒从她掌心扩散,在玻璃表面形成一圈圈涟漪。
“我听到了……”她喃喃道,声音直接在所有人大脑中回荡,带着一种空灵的回音,“回声。”
“什么回声?”
“被解构的记忆的回声。”苏瑾闭上眼睛,“熵潮不只是破坏,它也……记录。所有被它解构的东西,都会留下‘残响’。只是这些残响太破碎、太混乱,正常意识无法解读。”她顿了顿,“但伊瑟尔的记忆库……和熵潮在某种层面上产生了共鸣。我能‘听’到一些碎片。”
她转过身,金色的眼睛扫过每个人。
“我听到了守望者最后时刻的呐喊。我听到了被修剪者摧毁的文明的哀鸣。我听到了……囚笼之外的声音。”
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囚笼之外?你听到了什么?”
苏瑾的表情变得困惑,混杂着一丝恐惧。“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压力’。一种巨大到无法理解的‘存在’的压迫感。它在外面。一直就在外面。看着这个囚笼,等待着。”
她突然捂住头,身体摇晃了一下。赵磐立刻上前扶住她。
“太多了……”苏瑾的声音变得痛苦,“信息流太强……伊瑟尔的记忆库在过载……我分不清哪些是他的记忆,哪些是熵潮的回声,哪些是……我自己的思维了。”
她的眼睛开始快速在金色和正常的褐色之间切换,脸上的光纹明灭不定。这是意识融合出现问题的迹象。
“断开连接!”赵磐吼道,“停止与熵潮共鸣!”
“我……我试过了……”苏瑾咬着牙,“但它像潮水……我关不上门……”
就在此时,舰桥的照明突然开始闪烁。
不是电力故障那种闪烁,而是光线本身在“变质”——白光中混入灰色,灰色又分解成更细碎的色彩斑点,然后斑点重新组合成无法辨认的诡异色调。同时,温度开始无规律波动:一秒内从酷热到严寒,再到一种令人皮肤刺痛的“非温度感”。
熵潮的影响,开始渗透进船体内部了。
第一个出现明显异常的是米卡尔。
他正在检查武器储备,突然僵住了。手中的能量步枪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却没有发出撞击声——声音在传播过程中被熵潮“稀释”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在变化。
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像是电路板纹路般的灰色线条。线条在流动,在重组,偶尔会闪烁一下,投射出微弱的全息影像碎片:一把旧世界手枪的轮廓、一片战场的硝烟、一张模糊的战友的脸……这些影像一闪即逝,然后线条继续流动。
“米卡尔!”赵磐冲过去。
“我……我没事……”米卡尔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但听起来遥远而失真,“就是……有点怪。好像……记忆在往外漏。”
他试图握拳,但手指的动作变得迟缓、不协调,仿佛每个指关节都在遵循不同的时间流速。
苏瑾挣脱赵磐的搀扶,踉跄着走到米卡尔身边。她握住他的手腕,金色光芒从她掌心注入。那些灰色线条的流动速度减缓了,但并没有消失。
“熵化症。”苏瑾低声说,“有序结构开始解构的早期症状。先是记忆外泄,然后是肉体失去统一性,最后……会像外面的东西一样,变成灰色的‘残渣’。”
“能阻止吗?”赵磐问。
“用秩序能量可以减缓,但不能逆转。”苏瑾摇头,“除非我们离开熵潮。但我们现在出不去。”
舰桥里,其他人也开始出现症状。哈兰教授发现自己的笔记上的字迹在缓慢“融化”,墨水变成了灰色的污渍。卡里姆老人手杖上的暗蓝色晶体光芒变得极其微弱,表面出现了细小的灰色裂纹。连雷克斯这样的硬汉,也报告说感觉自己的战术记忆“变得模糊,像隔着毛玻璃在看”。
唯一相对稳定的是艾莉森——她的机械义眼似乎对熵化有一定抗性,但左肩那个被修剪者“风化”的伤口,边缘开始出现灰色的蔓延。
“星语,”赵磐转向控制台,“分析我们的情况。我们还能撑多久?”
长久的沉默。然后星语回答,声音比之前更破碎:“根据熵化速率推算……完全解构时间……无法确定。时间规则混乱……可能几小时……可能几天……可能……永恒。但意识崩溃会更早发生。当个体无法维持‘自我’的统一性时……”
它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确:他们会先疯掉,然后才被彻底解构。
“有什么建议?”艾莉森问,她的声音依然冷静,但赵磐注意到她完好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两个方向。”星语说,“方向一:集中所有秩序能量,尝试在熵潮中开辟一个临时‘稳定泡’。但这需要巨大的能量输出,可能会加速我们的熵化。方向二:主动深入熵潮,寻找可能存在的‘结构’。”
“结构?熵潮里怎么会有结构?”
“根据伊瑟尔的理论,熵潮虽然是混沌的,但在混沌的深处,可能会自发形成某种……‘混沌中的秩序’。就像湍流中偶然形成的稳定涡旋。”星语解释,“如果找到这样的结构,我们可能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立足点。”
“怎么找?”
“需要……一个探针。”星语停顿了一下,“一个能够深入熵潮,同时保持足够‘有序性’以传回数据的探针。”
所有人都明白了。需要一个志愿者,或者一个牺牲品,深入那片灰色的混沌,去寻找那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希望。
“我去。”米卡尔立刻说,他手上那些灰色线条的流动似乎因为他的决心而暂时减缓了,“反正我已经开始漏了。不如在完全变成灰色之前,做点有用的事。”
“不行。”赵磐否决,“我们需要你的战斗经验,如果找到出路,后面的路不会太平。”
“那我去。”苏瑾说,“我有伊瑟尔的记忆,对熵潮的感知能力最强。而且核心碎片能提供保护。”
“更不行。”赵磐的语气更加坚决,“你是继承者,是坐标的载体。如果你出事,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看向艾莉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明白,最适合的人选是——
“我去。”艾莉森说。
“船长——”雷克斯想反对。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艾莉森打断他,用还能动的那只手调整着义眼的设置,“义眼集成了部分守望者扫描技术,对高维扰动更敏感。而且我有外部装甲接口,可以连接数据线,实时传回信息。”她顿了顿,“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在外面熵化失控,你们可以切断数据线,防止污染传回船上。”
这个理由很实际,也很残酷。
没有人说话。舰桥里只有光线诡异的闪烁和温度无规律的波动。
最终,赵磐点了点头。“需要什么装备?”
“轻便太空作业服,加装数据中继器,还有……”艾莉森看向苏瑾,“我需要一块核心碎片的子碎片,作为秩序能量源。不用大,指甲盖大小就行。”
苏瑾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胸前的水晶上掰下了一小块——这个动作让她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显然对核心碎片本身造成了损伤。碎片在她掌心重新塑形,变成一枚小小的金色棱柱。
艾莉森接过棱柱,将它嵌入自己义眼的备用插槽。金色光芒沿着义眼的机械结构蔓延,暂时驱散了周围空气中渗入的灰色。
准备工作很快完成。艾莉森穿上改装过的作业服,背部的推进器单元被替换成了数据中继器和一个小型秩序能量发生器。一根手指粗细的数据线从她腰间引出,连接在舰桥的主控台上。
“我会保持意识通讯。”艾莉森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如果通讯中断超过三十秒——按我们主观时间——就切断数据线。”
“明白。”赵磐说,“小心。”
气闸开启。艾莉森漂浮出去,作业服的微型推进器启动,推动她缓缓离开“微光号”,投入外面那片永恒的灰色暴风雪中。
透过舷窗,众人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那抹银色在灰色的海洋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几秒钟后,她的轮廓就开始模糊,像是融化在了灰色中。
只有数据线上传来的实时影像和生物信号,证明她还在那里。
艾莉森的视角通过数据线传回舰桥主屏幕。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地狱。
灰色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无数层次的、不断变化的灰。有些区域灰得几乎发黑,像是所有光线都被吸收;有些区域灰得发白,像是过度曝光的老照片;更多的区域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不断流动的灰色调。灰色中,无数碎片在飞舞:文字的一角、几何图形的一段、色彩的斑点、声音的波形……所有这些都是破碎的、失去上下文的、无意义的。
艾莉森在前进。推进器的工作异常艰难,仿佛在粘稠的胶水中移动。她的义眼不断调整扫描模式,试图在混沌中找到规律。
“检测到能量波动。”她的声音通过数据线传来,带着严重的干扰,“十一点钟方向,距离……不确定。熵潮中距离感不可靠。”
画面转向那个方向。灰色似乎在那里“浓稠”了一些,碎片飞舞得更密集。
“前往调查。”艾莉森调整航向。
随着接近,所有人都看到了异常。那片区域的灰色不再是均匀的流动,而是形成了某种……“结构”。不是物理结构,而是一种流动中的暂时稳定态——灰色的“流线”在围绕一个看不见的中心旋转,形成一个缓慢的漩涡。漩涡中央,灰色比其他地方更淡,几乎透明,隐约能看见后面……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混沌涡旋。”苏瑾解读着伊瑟尔的记忆,“熵潮中的暂时有序结构。它可能稳定存在几分钟,也可能几秒后就消散。但它是……一个‘空洞’。一个熵潮相对稀薄的区域。”
艾莉森谨慎地靠近涡旋边缘。她的作业服在接触到涡旋的“流线”时,表面突然浮现出大量细小的灰色纹路——熵化在加速。
“这里的解构速率是外部的三倍。”她报告,声音依然平稳,“但我能感觉到……涡旋深处有什么东西。不是物质,是某种……‘印记’。”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做出了决定。
“我要进去看看。”
“等等——”赵磐想阻止,但已经晚了。
艾莉森推进器全开,冲进了涡旋。
画面瞬间被强烈的灰色淹没。然后,灰色开始褪去——不是真正的褪去,而是变得稀薄、透明。涡旋中心,确实是一个“空洞”,直径大约五米。这里几乎没有飞舞的碎片,灰色也淡得像一层薄雾。
而在空洞的中央,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小片……色彩。
不是灰色,而是真正的、饱满的蓝色。像一小块从晴朗天空剪裁下来的碎片,大约手掌大小,边缘不规则,表面有细微的、仿佛水波般的纹路在流动。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与周围灰暗的混沌形成刺眼的对比。
“这是……”艾莉森的声音带着困惑,“秩序残留?但熵潮应该解构一切有序结构……”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片蓝色。
就在指尖即将接触的瞬间——
蓝色碎片突然膨胀。
不是物理上的变大,而是“存在感”的急剧增强。那片蓝色猛然扩张,填满了整个涡旋中心,然后继续向外蔓延。蓝色所到之处,灰色被“推开”,被“覆盖”。不是消灭,而是……被重新定义。
艾莉森的视野被纯粹的蓝色淹没。
然后,蓝色中,开始浮现影像。
那不是记忆碎片,不是回声,而是一个完整的、连贯的场景。
他们看到了一座城市。
不是守望者的城市,也不是人类已知的任何建筑风格。这座城市由无数悬浮的、半透明的几何体构成,几何体之间以流动的光桥连接。城市中,有身影在移动——那些身影高大、修长,身体由柔和的光构成,看不清具体形态,但能感觉到他们的动作从容、优雅,充满一种非人的美感。
城市上空,漂浮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符号:一个完美的圆,圆内是一个等边三角形,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分别与圆相接。
这个符号,卡里姆老人见过——在“沉默之锚”上,只是那里的符号是三角内含圆点,而这个是圆内含三角。
“这是……”卡里姆的声音在颤抖,“建造者的符号。传说中,制造这个囚笼的文明……的符号。”
影像在继续。城市一片繁荣,光之生灵们在几何体间穿梭,进行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活动。然后,画面突然切换。
他们看到了“囚笼”的建造过程。
不是具体的施工场面,而是一种更概念化的展现:一个巨大的、无法估量的存在(或许是一个文明,或许是一个个体),从某种更高维度“编织”出现实的结构。像织布一样,将时间、空间、物质、能量编织成一个完整的、自我维持的系统。而在系统的核心,封存着几个黑暗的、不断挣扎的“点”——那些就是“维度吞噬者”。
建造完成后,建造者设置了“修剪者”系统作为维护者,然后……离开了。
他们看着建造者的舰队(或者说,存在形式)缓缓驶向囚笼之外的无尽虚空,消失在黑暗中。留下这个囚笼,以及其中诞生的无数生命,还有那些被封存的恐怖。
影像再次切换。
这一次,他们看到了建造者离开后的漫长时光。囚笼中的生命开始诞生、演化、发展文明。一个又一个文明触及了禁忌,被修剪者系统“修剪”。守望者只是其中最晚近、最发达的一个。
而在所有影像的最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坐标。
不是囚笼薄弱处的坐标,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坐标。它被标记为“守望站”,旁边有一行小字:“若继承者明晓真相,仍愿守护囚笼,可前往此处,获取‘监护者权限’。”
影像到此结束。
蓝色碎片开始收缩,变回原来的大小,然后……碎裂了。
它化为无数蓝色的光点,消散在灰色中。涡旋也开始崩溃,灰色的流线失去规律,重新汇入混沌的海洋。
艾莉森还飘在那里,呆滞地看着蓝色碎片消失的地方。
数据线传来她最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原来……我们不是囚犯。”
“我们是狱卒的孩子。”
艾莉森返回“微光号”时,熵化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她作业服表面的灰色纹路像藤蔓般蔓延,左肩的伤口周围,灰色的“风化”区域扩大了整整一圈。更令人担忧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她从气闸飘进来时,眼神空洞,动作机械,仿佛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片蓝色碎片里。
苏瑾立刻用核心碎片的能量为她进行稳定治疗。金色光芒注入,灰色纹路的蔓延速度减缓了,但没有停止。
“她看到了太多。”苏瑾低声说,“建造者的记忆……直接冲击了她的意识。她需要时间整合,但熵潮不给我们时间。”
舰桥里,所有人都沉默着消化刚才看到的影像。
建造者。囚笼。狱卒的孩子。
这些概念在脑海中激烈碰撞,重塑着他们对宇宙的理解。
“所以修剪者不是邪恶的看守,”哈兰教授喃喃道,“他们只是……自动维护系统。按照建造者设定的程序,确保囚笼不被破坏。”
“而任何发展过快的文明,”卡里姆接话,“都可能无意中破坏囚笼结构,释放吞噬者。所以必须被修剪。”
“那我们呢?”米卡尔问,“我们是该想办法离开囚笼,还是……接受这个‘监护者权限’,成为新的看守?”
没有人能立刻回答。这个选择比之前任何选择都更加沉重。
接受监护者权限,意味着他们将肩负起维护囚笼的责任,成为修剪者那样的存在——监视文明发展,必要时进行“修剪”。这违背了他们作为人类的基本道德。
拒绝权限,继续寻求逃离,意味着他们可能成为破坏囚笼的隐患,可能无意中释放吞噬者,毁灭整个宇宙的所有生命。
“也许,”赵磐缓缓开口,“还有第三条路。”
所有人都看向他。
“建造者离开了。他们留下了这个囚笼,留下了修剪者系统,但自己走了。”赵磐说,“为什么?因为他们相信,后来者——囚笼中诞生的生命——总有一天能成熟到足以自己管理这个囚笼。”
他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永恒的灰色。
“监护者权限可能不是让我们成为新的修剪者。可能是让我们……改造修剪者系统。让修剪不再是无差别的清除,而是有选择的引导。让文明可以发展,但不会触碰禁忌。”
这个想法很大胆,但也只有这个想法,能同时避免道德困境和生存危机。
“但我们需要那个权限。”艾莉森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沙哑但清晰,“而它在‘守望站’。我们需要离开熵潮,前往那个坐标。”
“问题是怎么离开。”星语的声音响起,“我分析了艾莉森传回的数据。混沌涡旋是熵潮中的薄弱点,但它们是随机的、短暂的。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定的……‘通道’。”
苏瑾突然抬起头。她的眼睛又变成了纯粹的金色。
“我听到了。”她说,“在熵潮深处,有一个持续的……‘声音’。不是回声,是某种还在运作的东西。它在发出秩序的信号,像是在……呼唤。”
“能定位吗?”
“可以尝试。”苏瑾走到控制台前,将核心碎片按在感应区,“但需要全力共鸣。这可能会加速我的熵化,也可能会……引来不该引来的东西。”
“引来什么?”
苏瑾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熵潮中不止有被解构的记忆。还有一些……‘原住民’。在混沌中诞生的,适应了混沌的生命形态。伊瑟尔的记忆里称它们为‘灰噬者’。它们以秩序为食。”
用秩序信号在混沌中导航,就像在黑暗的海洋中点亮灯塔,确实会引来捕食者。
“风险多大?”赵磐问。
“无法计算。”苏瑾诚实回答,“但这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稳定出口的方法。”
又一次选择。又一次赌注。
赵磐看向舰桥里的每个人。米卡尔手上的灰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手臂,哈兰教授的笔记完全变成了灰色污渍,卡里姆老人的手杖晶体几乎熄灭,艾莉森的半边身体都在缓慢熵化。而他自己,也开始感觉到记忆的模糊——某些关于曙光城的细节,想不起来了。
时间不多了。
“做吧。”他说,“我们赌一把。”
苏瑾点头。她闭上眼睛,全力激活核心碎片。
这一次,光芒不是温和的金色,而是刺目的、近乎白色的强光。光芒以她为中心爆发,穿透船体,射入外面的灰色混沌中。
在意识的层面,苏瑾“看到”了熵潮的结构。那不是一个均匀的混沌,而是有层次的、有流动的。在无数破碎的灰色中,有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条线散发着微弱的秩序波动,像是在混沌中硬生生开辟出的一条小路。
她锁定那条线,将信号顺着它发送出去。
几秒钟后,回应来了。
不是声音,也不是影像,而是一种……“牵引力”。
一股温和但坚定的力量,从熵潮的某个深处传来,轻轻拉住了“微光号”。不是物理的牵引,而是空间层面的引导——就像磁石引导铁屑。
“它来了。”苏瑾睁开眼睛,光芒从她眼中缓缓收敛,“跟着牵引走。”
星语操控飞船,顺着那股牵引力调整航向。推进器在熵潮中艰难工作,船体在灰色的海洋中缓缓转向,朝着某个无法用感官确定的方向前进。
航行持续了——按主观时间感——大约半小时。期间,牵引力时强时弱,但从未中断。周围的灰色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均匀的暴风雪,而是开始形成模糊的、流动的“景观”。灰色的“山峦”在远处起伏,灰色的“河流”在下方流淌,灰色的“云团”在上方翻滚。所有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物质,而是熵潮中信息密度差异形成的视觉错觉。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
在灰色景观的尽头,悬浮着一个……结构。
它看起来像是一棵倒置的巨树,但树干和树枝都是由半透明的、不断流动的晶体构成。晶体内部,封存着无数发光的符号和数据流,那些符号在缓慢旋转、重组,像是在进行永不停歇的计算。巨树的“树根”向上延伸,消失在灰色的虚空中;“树冠”向下展开,覆盖着一片相对稳定的区域——那里灰色很淡,几乎透明。
而在这棵晶体巨树的树干中央,嵌着一个熟悉的东西。
一个黑色的立方体。
“沉默之锚……”卡里姆老人喃喃道,“但它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它不是唯一的。”苏瑾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伊瑟尔说过,‘原初错误’被封存在很多地方。这是一个……备份。或者一个镜像。”
牵引力正是从黑色立方体发出的。它像一个锚点,在混沌的海洋中维持着这片小小的秩序孤岛。
“微光号”缓缓靠近晶体巨树,最终停泊在树冠覆盖的稳定区域边缘。这里几乎没有灰色碎片飞舞,光线稳定,温度恒定。船体的熵化症状立刻减缓了。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
在晶体巨树的“树枝”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那些东西没有固定形态,像是一团团不断变化的灰色烟雾,但烟雾中偶尔会凝聚出临时性的“器官”:一只眼睛,一张嘴,一条触手。它们数量很多,在巨树周围飘浮、游弋,像是在巡逻,又像是在觅食。
灰噬者。
它们显然注意到了“微光号”的到来。几团灰色烟雾脱离群体,缓缓飘向飞船,烟雾中凝聚出多只“眼睛”,好奇地(如果这种生物有好奇这种概念的话)打量着这个闯入它们领域的秩序结构。
“它们会攻击吗?”米卡尔问,手已经按在了武器上——尽管知道可能没用。
“不确定。”苏瑾盯着那些灰噬者,“但如果我们表现出敌意,它们肯定会。”
就在这时,黑色立方体突然发出了信号。
不是牵引力,而是一段直接的信息流,传入每个人的意识:
“检测到继承者权限。检测到核心碎片。检测到……熵化污染。”
“警告:污染程度已达到临界阈值。如需进入‘秩序圣所’,必须进行净化程序。”
“净化将剥离所有熵化部分。过程不可逆。是否接受?”
净化。剥离熵化部分。
这意味着什么?米卡尔手上那些灰色纹路会被“切掉”?艾莉森熵化的半边身体会被“移除”?那他们还剩下什么?
但没有选择。留在熵潮中,迟早会完全解构。而前往“守望站”获取监护者权限,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出路。
赵磐看向艾莉森。女船长已经挣扎着坐回指挥座,半边脸上的机械结构因为熵化而运行异常,不断闪烁、抽搐。但她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
接受。
其他人也陆续点头。
“我们接受净化。”赵磐对着控制台说。
黑色立方体表面,那些细微的纹路开始加速流动。一道柔和的白光从立方体射出,笼罩住整个“微光号”。
赵磐感到一阵温暖的、几乎舒适的困意袭来。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立方体传来的最后信息:
“净化开始。愿秩序指引你们。”
“另外,提醒:圣所内部,有一个访客在等你们。”
“他说他叫……伊瑟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