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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的一天,他们给我喂完药之后,没有立刻走,反而在小窗口外面待了很久。两个人头凑在一起,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本摊开的灰色记录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隔着玻璃传进来,像某种细小昆虫在啃噬叶片。

他们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嘴角先是勾起细微的弧度,接着那弧度越来越大,最后竟毫无顾忌地疯狂大笑起来,笑声撞在玻璃上,被滤去了尖锐的棱角,变得闷闷的,却像无数根生锈的针,一根接一根扎进我的耳朵里,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

其中一个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的兴奋像沸腾的开水,几乎要冲破眼眶溢出来。我蜷缩在床角,盯着他们白大褂上沾着的、没擦干净的药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上起球的纤维。就在这时,玻璃墙下方传来“咔嗒”一声轻响,不是平时递药递水时那道仅够塞进一只手的小缝,而是整面光滑的玻璃竟沿着墙壁内侧的轨道,缓缓向旁边移开了一道半人宽的门,门后是铺着白色地砖的走廊,冷意顺着门缝钻进来。

两个白大褂走了进来,橡胶鞋底踩在地板上没有声音。他们一左一右拉住我的胳膊,掌心的凉意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服渗进皮肤,指节攥得极紧,像是要把我的胳膊捏碎。我能感觉到他们指腹下凸起的老茧,蹭过我手臂上青紫色的旧痕时,传来一阵钝痛。

他们没说话,喉咙里偶尔发出类似机器运转的低沉声响,只是强硬地拖着我往前走。我的拖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光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可我却感觉不到疼,疼这种感觉,早在日复一日的喂药、殴打、独处里,被磨得只剩下麻木的壳。

离开房间来到走廊时,我才第一次窥探到这里的全貌。狭长的走廊望不到尽头,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在地面投下一道道惨白的光斑。走廊两侧全都是和我之前住的一样的白色房间,每个房间的玻璃后面,都有一个穿着同样白衣服的孩子。

有的坐在床沿,背对着走廊,肩膀微微耸起,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有的趴在玻璃上,脸颊贴得发白,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是呆呆地望着走廊上空空的地砖;还有的缩在墙角,膝盖抵着下巴,双手紧紧抱着腿,整个人团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受惊后不敢动弹的小老鼠。他们的眼睛都很空洞,没有一点生气,眼白泛着不健康的灰蓝色,像被抽走了灵魂的陶瓷娃娃。

我没有震惊,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连一点好奇都没有。那些孩子的样子和我刚来时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一样的苍白,一样的麻木,一样的像被剪掉了所有感知的木偶。

我像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动物,任由白大褂拖拽着往前走,脚趾蜷缩起来,抠着地砖缝隙里的灰尘,冰凉的触感顺着脚掌往上爬,直到心口,也没能激起一丝涟漪。

走廊很长,我们走了很久才到尽头,尽头是一扇比房间门宽两倍的白色大门,门把手上没有任何标识。其中一个白大褂按下门边墙上的红色按钮,大门“嘀”的一声弹开一条缝,接着缓缓向两侧打开,里面是一个更大的白色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只有铺到墙边的白色软垫,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类似阳光晒过的味道。我站在门口,看着软垫上散落的几个布偶,忽然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我最终的归宿。

这里很大很大,白色的墙壁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天花板,角落里的换气扇缓慢地转着,发出“嗡嗡”的轻响。偌大的房间里只坐着9个孩子,他们三三两两地靠在软垫上,有的低头玩着手指,有的盯着墙壁上的某个点发呆,看样子都和我差不多大。带我来的白大褂把我推进门后,没有多余的动作,转身就往外走,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咔嗒”一声,大门从外面锁上,沉闷的落锁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了很久。

我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走到软垫边。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记忆,熟练地穿过那些散落的布偶,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那里靠着墙壁,能同时看到大门和房间里所有人的动作,是最安全的位置。我背贴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去,膝盖抵着下巴,双手紧紧抱着腿,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小的球。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背后墙壁的冷意,一点点渗进衣服,裹住我的后背,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直到一片阴影覆盖掉我的全身。那阴影来得很轻,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落在我面前的软垫上,挡住了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光。我僵硬了一瞬,手指攥得更紧,指甲陷进膝盖的皮肤里,却还是没敢抬头。

“我叫祁愿,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琴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抬起头,那一眼,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屏住了呼吸。站在我面前的男孩和我差不多高,头发很短,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毛。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衣服,只是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从肩膀以下,布料直直地垂到大腿边,没有任何凸起,那里本该是他的右手,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能看到他袖子末端被仔细缝好的针脚,白色的线在布料上留下细密的痕迹。

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缠住我的喉咙。我立刻又把头埋回膝盖里,下巴抵着膝盖骨,牙齿咬着下唇,不敢再看他第二眼。那些白大褂也会砍掉人的手脚吗?他们接下来会对我做什么?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转,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不出来,只剩下心脏“咚咚”跳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

就这一会儿,耳边又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像春天里融化的泉水,带着一点清甜的暖意:“你看你吓到人家了,”声音顿了顿,接着变得更温柔,“你愿意和我们交流一下吗?”

我这才敢慢慢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她坐在离我不远的软垫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有着一头金色的发丝,在白炽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发尾微微卷曲,垂到肩膀下面。阳光的颜色,我忽然想起师傅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里面说阳光是金色的,温暖又明亮。原来阳光的颜色,就是这样好看的吗?我不由得看呆了,眼睛盯着她的头发,忘记了要低头躲避。

忽然,我察觉到周围的动静,原本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慢慢围到了我的身边。他们有的站得近,有的站得远,眼神里带着好奇,却没有恶意。9个人,正好把我困在角落和他们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圈。我心里的恐慌又涌了上来,刚想再把头低下去,避开他们的目光,一双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摸住了我的脸颊。

那双手很凉,比白大褂的手还要凉,指尖带着一点粗糙的触感,却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托着我的下巴,止住了我低头的动作。我被迫抬起头,看向这双手的主人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的头发很黑,梳得整整齐齐,贴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是很深的黑色,可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嘴角是平直的,眉毛也没有丝毫起伏,像一张画出来的脸,好看,却没有活气。

我心里的恐惧又加重了几分,猛地偏过头,想躲开她的手,同时身体用力往后缩,紧紧贴着墙壁,转过身背对他们,把自己的后背和后脑勺留给那些视线。这些人好奇怪,他们为什么要碰我?为什么要围过来?为什么要和我说话?我只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烫,像被火烧一样,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壁上的漆皮,指甲缝里塞满了白色的粉末。

“小冯!”听声音应该是刚才那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

被叫做小冯的女孩没有立刻收回手,停顿了几秒,才缓缓放下,然后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应了一声:“哦。”

后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地飘进耳朵里,又很快飘走。我只听见脚步声慢慢远离,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最后周围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换气扇“嗡嗡”的转动声。直到确认周围没有任何靠近的气息,我才慢慢止住身体上的颤抖,肩膀不再那么僵硬,手指也松开了墙壁,只是依旧保持着背对他们的姿势,不敢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角落里睡着了。没有梦,睡得很沉,像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也没有疼痛。再次醒来时,是被大门打开的“嘀嗒”声吵醒的。我睁开眼,天花板上的灯还是亮着的,没有昼夜变化的房间,让我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直到看到一个白大褂走进来,手里拿着装着透明液体的注射器和灰色的记录本,我才知道,又一天到来了。

其他孩子都很安静地坐在软垫上,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白大褂一步步走过来。我抬头看向朝我走来的人,他穿着和之前一样的白大褂,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他的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针尖闪着冰冷的光,透明的液体在针管里轻轻晃动。看到那支针管,我不由得有些害怕,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把布料抠破。那种熟悉的恐惧又涌了上来,针头扎进皮肤时的刺痛,药物流进血管后的昏沉,还有反抗后被按在地上的窒息感,一幕幕在脑子里闪过。

我想躲开,想往后缩,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我知道反抗没有用,不然绝对是会被打死的。就在白大褂的手快要碰到我的胳膊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她昨天刚来这里,身体很虚弱,我替她!”

我愣住了,猛地抬头看去。说话的是祁愿,他从软垫上站了起来,走到我和白大褂中间,微微侧着身,挡住了白大褂的手。他空荡荡的右袖子垂在身侧,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白大褂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记录本,又看了看祁愿,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像是在确认什么。几秒钟后,他果然放弃了我,转而走向祁愿,伸手抓住了祁愿的胳膊。

祁愿没有反抗,只是转过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很轻的笑,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沙哑,反而带着一点暖意。针头扎进他胳膊的时候,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还是保持着那个微笑的表情,直到白大褂推完药液,拔出针头,用棉签按住他胳膊上的针孔。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祁愿慢慢走回来,坐在我旁边的软垫上,手指轻轻按着胳膊上的棉签。我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像有一团乱麻堵在胸口,又像有温水慢慢淌过,暖得人发慌。他为什么要帮我?还有那个人为什么要放弃我同意祁愿的要求?

我害怕别人对我的好意,因为所有的好意到最后都会变成欺骗和束缚,像龙院长,像那些自称“医生”的人。

可我又怕这好意是真的,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力去留住这份好。像爸爸妈妈,像师傅。我怕这份好意也会像他们一样,在我习惯之后,突然消失,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疼痛。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祁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依旧温柔,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他已经放下了棉签,胳膊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个不会让我觉得压迫的距离,眼睛里带着耐心,没有催促,也没有不满。

“我叫祁愿。”他又说了一遍,像是怕我没听清,这次的声音更轻了一点。

我抬起头,望向他。阳光的味道,温暖的笑,还有他空荡荡的袖子,在我脑子里慢慢重叠。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颤抖,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恶意,没有欺骗,只有纯粹的温柔。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很小,像蚊子叫,却很清晰:“我叫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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