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刚漏出一层蟹壳青，桉叶上还挂着昨夜的血珠。青珞蹲在驿站倒塌的半截土墙后，用指尖去碰那些暗褐色的小颗粒——血已干透，却仍旧硬得硌手，像是谁故意撒在地上的碎陶渣，提醒她：别想把昨夜当成一场噩梦。
“别蹲太久，地上凉。”赤炎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哑得厉害，却硬要装轻松。少年左臂被白纱裹成粗壮的馒头，纱面渗着黄药与血迹，颜色暧昧。他一脚踹开挡道的断木，木屑纷飞，差点溅到青珞睫毛。她没躲，只抬眼看他，那目光像两盏小灯，照得赤炎心里一虚，下意识把伤臂往后藏。
“行了，不凉。”青珞站起身，拍了拍掌心尘土，声音低却清晰，“凉的是人心。”
一句话把赤炎噎住。他咧嘴想笑，嘴角却扯得生疼，最后只能闷闷“啧”了一声，转头朝远处喊：“青岚，你好了没？再磨蹭，天都要黑透了！”
官道另一侧，青岚正半跪在一具黑衣尸体旁，白衣下摆铺开在血泥里，像一朵被踩烂的梨。他指尖拈着一枚小小铜牌——三寸长，指宽，正面扭曲蛇纹，背面怪鸟展翼，鸟眼嵌着极细的朱砂石，在阳光下闪出妖异的光。听见喊声，他抬头，脸色比晨雾还白，却仍旧温声细语：“好了，只是……有些有趣的东西，想请诸位过目。”
他声音轻，却像往静水里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一层层荡开。青珞与赤炎对视一眼，同时抬步。两人肩并肩，却各自留了两寸空隙——那是昨夜突围时留下的习惯：把信任留三分，把命攥在自己掌心。
尸体被翻成仰面，蒙面黑布早被扯下，露出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三十出头，左颊一道旧疤，鼻梁微塌，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类型。可青岚却用竹镊拨开死者耳后，那里赫然纹着一只指甲盖大的朱红鸟眼，与铜牌背面的图案如出一辙。
“‘朱瞑’的低级成员，一般不刺全图，只点鸟眼。”青岚解释，声音像春夜细雨，内容却冰得人牙根发颤，“这说明，昨夜来的不是临时雇的游匪，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青珞，“且他们提前知晓我们的路线，甚至——知晓车厢里坐着谁。”
赤炎的眉心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他下意识去看青珞，却见女孩垂着眼，睫毛在晨风里轻颤，像两片将落未落的槁叶。她没哭，也没嚷，只是用拇指反复摩挲玉璜边缘，直到指腹被磨得发红。
“内鬼。”她轻声道，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宣判谁。
两个字落地，四周空气瞬间绷紧。晨鸟叽叽喳喳掠过树梢，却压不住三人之间那股子沉默的锋利。赤炎吐出一口浊气，抬脚把一块碎瓦踢得老远，瓦片撞在断墙上，“啪”一声脆响。
“老子这就回去把昨晚当值守夜的全拎出来，一个个审！”他嗓门大，却掩不住眼底烦躁，“撬不开嘴，就用火烤！”
“烤？”青岚抬眼，目光温温地凉，“烤到最后，得到的不过是屈打成招的谎言。真正的鬼，会笑着给你递柴火。”
赤炎一噎，拳头攥得咯吱响，却愣是没找到反驳的话。青珞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他拳背——那只手白得能看见淡青血管，却稳得出奇。
“先别嚷嚷。”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咱们先找证据，别让鬼把咱们当猴耍。”
她蹲下身，学着青岚的样子，用竹镊去翻检尸体衣角。动作生涩，却极认真，像在给古籍拆线，生怕弄破一页。片刻后，她指尖一顿，从死者腰带内侧夹出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纸。纸张泛黄，却韧性十足，展开后只写着一行小字——
【巳时三刻，旧驿，留活口，其余皆杀。】
字迹瘦长，尾笔微勾，像一柄收刀时故意挽的刀花。青珞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后颈汗毛齐刷刷立起——巳时三刻，正是他们原计划抵达驿站的时间；而“留活口”的“活口”是谁，几乎不言而喻。
“这字……”她喃喃，指尖无意识描摹笔画，“我见过的。”
赤炎与青岚同时俯身。青岚只看一眼，眸色便暗了几分，像被乌云遮住的湖面。赤炎却直接伸手，想把纸抢过来，被青珞轻轻避开。
“别急。”她声音发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冷静，“让我想想……到底在哪儿见过。”
她闭眼，脑海里光影乱闪：现代图书馆的台灯、考古实验室的放大镜、那本残破的《山海明月书》……以及，以及垣都藏书楼底层，她在整理旧档时无意间抽出的一册《守垣司历年往来笺》——其中一页的批注，与眼前字迹如出一辙，连尾勾的角度都不差分毫。
“是守垣司的人。”她睁开眼，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能把人心砸出一个坑，“至少，是能接触到守垣司密档的人。”
赤炎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定格在暴怒的红。他一脚踹在断墙上，土块哗啦啦掉落，却掩不住他嗓音里的颤抖：“老子把命都押给守垣司，他们倒好，转手就把老子卖了！”
青岚没说话，只抬手按住他肩，力道不重，却硬生生把少年即将暴起的身形压了回去。他看向青珞，目光复杂得像一坛打翻的陈酿：“你确定？”
“不确定。”青珞坦然摇头，却将薄纸折好，塞进贴身衣袋，“但字迹可以比对，纸张也能查来源——给咱们时间，鬼会自己露出尾巴。”
她站起身，晨风拂过，带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像一面小小的旗。她抬头望向远处——官道尽头，垣都的方向，晨雾缭绕，城墙轮廓若隐若现，像一头伏在天地间的巨兽，正张着嘴等他们自投罗网。
“回去吧。”她轻声道，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咱们去掀桌子，看看底下到底藏着多少妖魔鬼怪。”
赤炎盯着她，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锋利与倔强：“成，老子就陪你掀一回——大不了，再杀一场！”
青岚摇头，笑意却从眼底漫上来，像春水破冰：“看来，咱们这趟回程，要走的不是官道，是人心。”
三人并肩，踩着晨露与血迹，一步步走向来路。晨风卷起他们的衣角，像卷起三面小小的旗——一面火红，一面雪白，一面淡青，在尚未散尽的硝烟里，猎猎作响。
而远处，桉林深处，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他们的背影。那人指尖拈着一枚铜牌，鸟眼朱砂在阳光下闪了闪，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片刻后，铜牌被轻轻抛起，落入草丛，悄无声息。
鸟眼朝天，像在笑——
笑他们，自以为抓住了线索，却不知自己也是别人掌中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