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涤荡着垣都边缘这座饱受创伤的小镇。蚀妖的嘶嚎已然远去,只余下断壁残垣间零星的火光噼啪作响,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混合了焦糊、血腥与淡淡蚀气腐败后的苦涩味道。伤员痛苦的呻吟和失去亲眷者压抑的啜泣声,如同冰冷的针,刺破短暂的寂静,更添几分劫后余生的凄惶。
临时征用的镇公所大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晃动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不安的魂灵。
青珞被安置在大堂一侧相对安静的隔间里,身上披着赤炎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件略显宽大的干净布袍,替换下了她那身沾染了尘土和血污的现代衣物。她蜷坐在一张硬木椅子里,双手紧紧捧着一杯温热的水,指尖却依旧冰凉,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循环往复的噩梦,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巨兽“山磐”赤红的双眼、狂暴的气息、铁蹄踏碎青石板的震动、妇人绝望的哭喊、孩子惊恐的面容……以及最后那一刻,从自己胸前爆发出的、不受控制的、温暖而强大的清辉……
那力量……究竟是什么?
它似乎源自她的意志,却又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它安抚了狂躁的巨兽,净化了逼近的蚀妖,但也将她彻底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她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投向她目光——守卫们的震惊与敬畏,幸存妇人的感激涕零,以及……赤炎和随后赶来的那位守垣司将领眼中深沉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凝重。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包裹了她。在这里,她语言不通,来历不明,如今又身怀这种无法解释、引人瞩目甚至可能招致恐惧的力量。她就像一件突然显现出异彩的瓷器,被从安全的角落捧出,置于聚光灯下,任人审视、猜测,却无人能真正懂得她的质地与由来。
隔间外,赤炎正与那名守垣司将领低声交谈。他们的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青珞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上报……”、“……急讯……”、“……司内……”、“……特使……”。赤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而那名将领则更多是恭敬的应和。
显然,关于她的事情,已经被以最紧急的方式,上报给了守垣司的高层。
这个认知让青珞的心又沉下去几分。她会面临什么?审问?研究?还是……更糟的处理方式?现代看过的无数科幻、奇幻故事中的情节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轻微却独特的骚动。并非战斗的喧嚣,而是一种带着敬畏的低声议论和整齐的脚步声。
赤炎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敏锐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门口。那名将领也立刻转身,神色变得愈发恭敬肃穆。
隔间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
来人并未穿着守垣司制式的铠甲戎装,而是一身素雅的青灰色长袍,衣料质地看似普通,却在摇曳的灯火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如水波般的暗纹。他身量颇高,却略显清瘦,面容俊雅,眉眼间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润与疏离,仿佛是从古画中走出的文人雅士。但他的步伐沉稳,气息悠长,周身萦绕着一种极其淡泊却不容忽视的宁静气场,竟奇异地压下了大堂内弥漫的焦躁与不安。
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全场,在那头已被安抚、正被引导去休息的“山磐”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落在了赤炎身上,微微颔首示意。
“青岚先生。”赤炎显然认识来人,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抱拳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
被称作青岚的男子温和还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语速平缓:“赤炎将军。收到急讯,我便即刻动身了。情况我已大致知晓,这位便是……”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隔间内的青珞。
那目光沉静、温和,并无咄咄逼人的审视,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表象的洞察力。青珞感觉自己像是一本被轻轻摊开的书,每一页都可能被对方悄然阅读。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水杯,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
“正是。”赤炎侧身,将青珞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言简意赅地确认。
青岚缓步走进隔间。他行动间带起一阵极淡的、清苦的药草香气,混合着某种类似檀香或古卷的沉静气息,莫名地让人心神稍定。
他在青珞面前几步远处停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带来压迫,也不过于疏远显得冷漠。他再次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洁却优雅的礼节,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语调平缓,但青珞依旧听不懂。她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又求助般地看向赤炎。
赤炎皱了皱眉,似乎这才完全意识到语言障碍的问题,他用九域语言对青岚快速解释了几句。
青岚脸上并未露出丝毫的不耐烦或轻视,反而浮现出一丝了然和……愈发浓厚的兴趣。他沉吟片刻,对赤炎点了点头,然后重新看向青珞。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极其缓慢而清晰的手势。他抬起右手,指尖轻轻点向自己的心口,然后缓缓向外平伸,掌心向上,最终指向青珞,眼神温和而带着询问。整个动作流畅而充满一种古老的仪式感,仿佛在表达“我,来此,为你”或“安心,无害”之意。
紧接着,他再次开口,吐出了几个音节。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并且重复了其中两个词。青珞依稀辨出,那似乎是“……安……”、“……查……”的音。
尽管依旧不解其意,但对方努力沟通的善意和那平和的气场,让青珞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她犹豫了一下,学着对方的样子,也指了指自己,生涩地尝试发出刚才听到的音节:“……青……珞……?”这是她的名字。
青岚的眼中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仿佛冰雪初融。他点了点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青珞。”他的发音准确而好听。
然后,他再次指了指自己,清晰地说道:“青岚。”
这是一种简单的、跨越语言障碍的初步交流。他是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青……岚……”青珞小心翼翼地跟着念了一遍。
青岚再次颔首,表示正确。他随后转向赤炎,用九域语言低声交谈了几句,赤炎点了点头,似乎同意了他的某项提议。
接着,青岚重新面对青珞。他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再次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然后缓缓抬起右手,他的指尖泛起一层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青色光晕,柔和而纯净,丝毫不刺眼。
他示意青珞伸出手。
青珞迟疑着,看向赤炎。赤炎对她点了点头,眼神示意她放心。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青岚的指尖并未直接接触她的皮肤,而是虚悬在她手腕上方寸许之地。那青色的光晕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流转,散发出一种令人舒适安心的凉意,仿佛初春的溪流拂过。
青珞能感觉到一股温和而奇异的力量透过皮肤,轻柔地探入她的经脉,流遍她的四肢百骸。这感觉与之前玉璜璜爆发力量时的灼热澎湃截然不同,它是一种细致的探查、安抚和滋养。方才因过度紧张和力量透支带来的虚脱感、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竟在这股力量的抚慰下迅速缓解。
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这股力量在她体内遇到那枚紧贴胸口的玉璜璜时,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仿佛水乳交融般的共鸣与呼应。玉璜璜似乎也对此并不排斥,反而传递出一种温顺的、被理解的反馈。
青岚闭合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他的指尖青光流转,时而缓慢,时而微微停顿,仿佛在阅读一幅无形的画卷,辨认着其中复杂的信息。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期间,大堂内外无人打扰,一片寂静,只有灯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
终于,青岚指尖的青光缓缓敛去。他睁开眼,看向青珞的目光中,那探究之色更浓,但先前的温和并未减少,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深思。
他收回手,对青珞露出一个极浅却令人安心的笑容,再次点了点头,示意检查结束,她一切安好。
然后,他转向赤炎,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用九域语言低声而清晰地说了几句话。他的语速不快,似乎有意让一旁的青珞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
青珞屏息凝神,努力分辨。她隐约听到了“……无恙……”、“……力竭……”、“……灵脉……奇特的纯净……”、“……并非蚀……”、“……需静养……”、“……玉璜璜……共鸣……”等断断续续的词语。
最后,她听到青岚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出了两个清晰无比的词:“……龙脉之心……?”
赤炎听到这个词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青岚,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踏了半步,压低声音急促地追问了一句什么。
青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沉静地回视着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刹那间,整个隔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赤炎的目光猛地转向青珞,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震惊、恍然、审视、保护欲……种种情绪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而青珞,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两个字的确切含义,但从赤炎剧烈的反应和青岚郑重的神态中,她敏锐地意识到——那绝非凡词。那似乎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名词,一个可能与她,与她身上的玉璜璜,与她方才不受控制爆发出的力量,息息相关的、拥有巨大重量的词汇。
它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本已波澜四起的心湖中,再次激起了更深、更远的涟漪。
青岚的奉命而来,绝非一次简单的医疗探视。他带来的,是来自守垣司高层的密切关注,一个初步的诊断,以及一个……可能将她拖入更深渊的漩涡、名为“龙脉之心”的巨大谜团。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