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六年的初夏,当日光灼热,蝉鸣渐起之时,一队轻骑护卫着数辆马车,悄然抵达了海风咸湿、喧嚣震天的钦州湾。朱一明一身简便的戎装,风尘仆仆地走下马车,身侧跟着同样面露倦色却目光专注的苏绣绣。他们是接到船舶制造局的急报后,连夜从南宁赶来的。
空骑司的“苍穹之眼”已初显锋芒,但朱一明深知,欲真正扭转乾坤,光有俯瞰大地的眼睛还远远不够,更需要一支能劈波斩浪、决胜海疆的铁拳。钦州湾的钢铁巨舰,便是这记铁拳的骨骼与肌肉。
然而,此刻的船舶制造局公署内,气氛却如同暑天的闷雷,凝重得化不开。总办大臣、几位资深的船匠大师傅、铁匠头领,以及苏绣绣派驻此地的几位技术监理,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舰船线图争得面红耳赤,桌上散落着大量演算草图和断裂的金属试件。
“不行!绝对不行!”首席船匠郑老舶,一位脸上刻满海风印记的老者,激动地拍着图纸上蒸汽机基座的位置,“陛下设计的这铁家伙,力大无穷不假,可这震动也非同小可!咱们的传统榫卯龙骨,经年累月下来,非得被它震散架不可!这是要出人命的!”
铁匠头雷大锤也瓮声瓮气地抱怨:“还有这推进器!格物院送来的‘螺旋桨’图样,巧是巧,可这弯弯绕的叶子,铸铁脆,一铸就裂,十炉九不成!明轮倒是好打些,可目标太大,在海上就是个活靶子!”
派驻的技术监理试图用格物原理解释,但面对老师傅们根深蒂固的经验和眼前实实在在的失败,言辞显得苍白无力。争论陷入僵局,巨大的技术鸿沟横亘在传统工艺与跨越时代的设计之间。
就在这时,署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报:“陛下驾到——!”
争论声戛然而止。总办大臣连忙率领众人迎出署外,正看到朱一明与苏绣绣迈步而来。
“臣等叩见陛下!”众人慌忙行礼,脸上皆带着未能解决问题的惶恐与惭愧。
“诸位请起。”朱一明摆手,目光扫过众人疲惫而焦虑的面容,直接走向署内那张布满争议的图纸,“情况,苏总监在路上已大致向朕禀明。遇山开山,遇水搭桥,有难处,解决便是,何必愁眉不展?”
他走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郑师傅所忧龙骨强度,雷师傅所虑螺旋桨铸造,可是如此?”
郑老舶和雷大锤没想到陛下对技术细节如此了然,连忙称是,并将具体的困难一一细说。
朱一明凝神静听,不时发问。待二人言毕,他沉吟片刻,看向身旁的苏绣绣:“苏姐姐,你于材料力学与铸造工艺钻研最深,有何见解?”
苏绣绣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了断裂的螺旋桨试件和龙骨连接草图,沉吟道:“陛下,郑师傅所虑极是。纯木结构恐难承受长期剧烈震动。或可尝试铁木混合结构,于龙骨关键节点、蒸汽机座承力处,嵌入锻铁框架为骨,再以精木包裹,铁骨承力,木身塑形。至于螺旋桨,”她拿起一块断裂的铸铁,“雷师傅用的乃是普通生铁,性脆。或可尝试调整炉温,加入少量精炼的熟铁条一同熔炼,改善其韧性,铸成后还需经过特殊的退火处理,徐徐冷却,以消除内应力。”
朱一明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这正是他想引导的方向。他接过话头,斩钉截铁地定下方案:
“好!便依此思路!郑师傅,你立即抽调最好的船工,成立铁木结构攻关组,专门研究这铁框架如何与龙骨紧密嵌合,铆接工艺要创新,防腐处理要跟上!需要什么特殊铁料,直接向工部申报!”
“雷师傅,你集中所有铸匠,成立螺旋桨铸造组,就按苏总监所言,试验新配方,改进范模,重点攻克这退火工艺!朕准你调用库中所有精铁!十次不成,就一百次!明轮的研制也同步进行,先解决有无,再求精益!”
“总办大人,”朱一明看向船舶局总办,“统筹协调,要人给人,要料给料!从即日起,钦州船厂所有资源,优先保障此两项攻关!”
皇帝的亲自坐镇与清晰决断,如同给焦灼的工地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争论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目标明确的疯狂攻坚。朱一明与苏绣绣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钦州住了下来,每日深入各个工坊。
在一号干船坞,朱一明看着工匠们将烧红的角铁锻造成奇特的框架,与巨大的柚木龙骨尝试嵌合,火星四溅中,他提醒要注意连接处的应力分布。在铸造工坊,他与雷大锤一同守在灼热的化铁炉前,观察新配方铁水的流动性与色泽,当一具双叶螺旋桨在改进的泥范中缓缓浇铸时,他亲自叮嘱控制冷却速度的重要性。苏绣绣则带着技术监理,现场测量数据,绘制草图,计算受力,为工匠们提供理论支持。
皇帝的坚守与内行的指点,极大激励了工匠。他们吃住在工棚,日夜轮班。失败依然常见,铁木接合处开裂,螺旋桨再次断裂……但每一次失败,都被详细记录,进行分析调整,没有人再气馁。
转机在一个闷热午后降临。雷大锤的工坊内,一具采用新配方、经过精心退火处理的五尺双叶螺旋桨终于成功铸成!桨叶光滑,敲击之声清脆悠长,韧性远超从前!
几乎同时,“突进一号”明轮试验艇的传动机构也安装调试完毕!
永历六年六月十八日,钦州湾风平浪静,朱一明与苏绣绣亲临码头。在无数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突进一号”的烟囱冒出浓烟,明轮开始转动,试验艇稳稳地驶向海湾,虽然缓慢嘈杂,却标志着动力推进的成功!
紧接着,那具新铸的螺旋桨被安装上改装测试船。当蒸汽机启动,传动轴飞旋,船尾水流被强力搅动,测试船竟以更优的速度和灵活性破浪而行时,整个码头沸腾了!
朱一明望着海面上那两道分别由明轮和螺旋桨划开的航迹,对身旁的苏绣绣欣然道:“看,苏姐姐,心火不熄,炉火不灭,金石终为所开。这万里海疆,终将任我驰骋!”
帝国的海权之梦,在这钦州湾不息的炉火与汗水浇铸下,终于露出了坚硬的龙骨与锋利的桨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