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抬起头,眼角扫过魔军后方那片焦崖。那里堆着烧塌的旗杆和碎掉的符匣,风一吹,灰扑扑地滚。我咬破舌尖,一口混着蛊引粉的血沫子“啪”地弹出去,没声儿,只有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线顺着风飘走,钻进山石缝里。
北坡三更,响三下。
我其实没指望真有谁守时。但赵日天那家伙,自从被我用哭唧唧寻宝鼠偷了七条内裤之后,就非认我当兄弟不可。他说这是“命运的羁绊”,我说你再不把清洁符往别处扔我把你塞进扫帚桶。
可他还真听话。不到半盏茶工夫,那边“轰”地一声炸了,动静不小,几块焦石飞起来,紧接着几道青紫色的光冲上天,噼里啪啦炸成一团乱花,跟过年小孩放炮似的。
魔军后阵立马乱了。几个哨卫对视一眼,拔腿就往后跑,还有个披甲的头目扯着嗓子喊:“别慌!查探!”
可人心里一旦有了缝,风就往里钻。不少人眼神都飘了,脚也不自觉往后挪。我眼角一瞟,高台上墨无涯那张笑脸虚影终于歪了歪,笔尖停在半空,像是卡住的钟摆。
好家伙,你不是爱笑吗?笑啊,接着笑。
我没动,反而咳嗽两声,身子一缩,抱着膝盖蹲下去,灰袍盖住半张脸。看起来是累坏了,其实右手正悄悄按在地上,掌心一热,凝镜术重新铺开。
这一回,我不照人,不照山,专照路。
远处荒原上,一队影子缓缓浮现。银甲红袍,马蹄翻尘,旌旗上写着“玄东”二字,旗角还卷着风。队伍越走越近,地面都跟着震,连我脚边的碎石都在跳。
这不是幻术,是“借影”。我把昨夜柳蝉衣在后山晒干的毒藤灰混着蛊粉撒进阵眼,再用老蚯蚓吐的一口晶核当引子,硬生生从地脉里扒出一段旧战影像,改头换面套上了盟军皮。
蹄声隆隆,杀气腾腾。魔军里已经有人大声叫起来:“东线援军来了!”
“快调弓弩手!”
“稳住!那是假的!”黑甲将领吼了一声,声音压过骚动,“别中计!”
他倒是清醒,可清醒的人带不动一群慌神的兵。有人已经开始收法器,有人偷偷往后退,连高台边上站岗的两个护法都转了身,盯着远处那支“大军”看傻了。
墨无涯的笔动了。
不是写,是划。
一笔横过去,像刀砍在纸上。他嘴角还是翘着,可那弧度僵了,像是被人拿针线钉住的皮笑肉不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支援军来得太巧,偏偏在搜魂铃刚扫完的时候冒出来,要么是巧合,要么是陷阱。可问题是,他不敢赌。
要是真援军呢?
要是现在不防,等人家冲进来呢?
要是……我根本不止这一手呢?
怀疑比刀狠。刀只能砍肉,怀疑能啃骨头。
我继续蹲着,咳得肩膀直抖,嘴里嘟囔:“哎哟……头好晕……是不是中毒了……”
旁边一个弟子瞥我一眼,小声说:“你不是腿伤吗,怎么又头晕?”
“我多症并发!”我翻白眼,“懂不懂医?”
他愣了下,没再理我。
我心里乐,面上还得苦。手指在地下慢慢画了个逆五芒星,边缘加了三道折线,像个歪脖子蜘蛛。这是给下一波凝镜留的阵基,等他们看穿这是假的,我再换一波——这次换成西岭剑宗的紫雷战车,听说他们最近在炼新式雷符,动静大得能把山劈成两半,拿来吓人正好。
正画着,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老蚯蚓缩了一下,像是被人踩了尾巴。
我眼皮一跳,抬眼看去——黑甲将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身,手里拎着那块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布包。他动作很慢,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那块断钟片。
月光似的银光又出来了,冷冷地洒在地上。
糟了,这玩意儿又要开眼。
我立刻掐断凝镜术,掌心一凉,那些奔腾的骑兵瞬间化烟。可就在这最后一秒,我看到墨无涯的虚影猛地抬头,目光直直朝我这边扫来。
不是扫,是钉。
我低头,装作被反噬震得不轻,整个人往前一扑,手撑地,灰袍袖子滑下来盖住手腕。指尖却在落地瞬间,在泥里补了半个符文——倒钩状,像蝎尾。
这是通知老蚯蚓:准备吐晶核,结界随时能撑。
头顶风声一紧。
那将领把钟片往地上一杵,银光再次蔓延。地面微微一颤,几处裂缝里冒出细烟,是我之前埋的两枚诱饵蛊,当场烧成灰。可主蛊早绕到北阴脉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顺着某个哨卫的靴底爬进了粮车底下。
他收起钟片,重新包好,动作小心得像在包祖宗牌位。然后他转头,低声跟墨无涯说了句什么。
墨无涯没动,只是判官笔轻轻一点台面。
“咚。”
一声轻响,全场静了一瞬。
紧接着,魔军阵列开始移动。不是冲锋,也不是撤退,而是——变阵。
前排盾修后撤,后排弓手前压,两侧伏下黑影,像是在布什么杀局。那将领亲自走到阵心,把手按在一尊青铜鼎上,嘴里念了句咒。
我耳朵一竖。
老蚯蚓贴着我后腰,突然轻轻扭了三圈——这是它听到了敌军密语的信号。
我屏住呼吸,用指甲在掌心划了三下:说。
它尾巴尖蹭了蹭我脊梁,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像是有人在耳边敲木鱼。
我懂了。
他们在调“焚心雷”——一种能炸散神识的爆符,专克隐匿类手段。三炷香内,全阵将开启雷网扫描,任何活物气息超过三息滞留,都会被锁定。
好家伙,这是要一锅端?
我咧了咧嘴,顺手从怀里摸出半块冷掉的桂花糕,塞嘴里嚼了两下。甜腻腻的,还带着点霉味,肯定是空寂那老秃驴塞给我的——他每次偷我一块,就得还我半块,说是“因果平衡”。
我边嚼边想,手指在地面缓缓画了个圆,中间戳了个洞,像口井。
这是给柳蝉衣的信号:南坡枯藤可以烧了,但得慢燃,烟要往西飘。
刚画完,忽然听见高台上墨无涯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冰水灌进耳朵。
“有趣。”
他笑了,这次嘴角翘得有点歪,像是齿轮卡住了。
“有人在玩影子戏。”
他抬起判官笔,笔尖指向空中残留的一缕雾气——那是我凝镜术散去后的余痕。
“可惜。”他慢悠悠地说,“影子再真,也照不出心跳。”
我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喉咙有点噎。
行,你狠。
但我还没完。
我慢慢抬起手,抹了把脸,灰袍破洞里渗出的汗顺着胳膊往下流。然后,我用指尖蘸了点唾沫,在断剑柄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哭”字。
烛九阴的蛇首在剑里抖了抖,声音倒着飘出来:
“……子哭个,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