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的浮石转得不快,但足够让人头晕。
不是我眼花,是整片地在拧,像块被谁攥在手里揉搓的面饼。前头老九的屁雾开始打旋,一圈圈绕着我脚踝缠上来,味儿从铁锈混蛋壳变成了烧焦的头发。这畜生放屁都乱了节奏,说明它也懵了。
我左手还攥着断剑,剑柄上的青铜蛇首突然抖了一下,锈渣子簌簌往下掉。烛九阴在里头哼了半句:“路反了——” 声音卡住,像是被人掐了脖子。
行吧,不说了也罢。
我抬眼,顾长风正往前冲,剑尖直指前方雾里一个影子。那影子穿着柳蝉衣常穿的灰蓝裙角,可我知道不是她——柳蝉衣从不把袖口挽成那样,更不会光着脚走路。
“长风!”我喊。
他没停,反而吼了一声:“你还我爹娘命来!” 手起剑落,砍向那幻影的脖子。
剑没砍实。
他砍的是空气,可他自己信了。收剑时手抖得厉害,额角青筋直跳,眼白里爬满血丝。
旁边两个弟子也动了。一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他爹被执法堂活剥了皮;另一个抡剑劈向同伴,嘴里喊着“你偷了我的机缘”。
队伍炸了。
七星盾阵早散了架,七个人各自为战,打的全是脑子里的东西。有个小子甚至开始撕自己脸皮,一边撕一边笑,说这样就没人认出他是叛徒了。
我蹲下,摸了摸后颈。皮肤底下有点痒,那是噬灵蛊在躁动。它们闻到了味儿——不是毒,不是血,是人心烂出来的酸气。
这阵法不杀肉身,专啃魂。
它让你看见最怕的事,然后你自个儿把自己毁了。
我咬舌尖。
不是轻轻咬,是狠劲一合牙,上下牙直接磕在伤口上。血哗一下冲进喉咙,腥得发苦。脑袋嗡了一声,眼前那层雾蒙蒙的光晕裂了道缝——现实回来了。
顾长风还在挥剑,目标是他自己影子。
我扯下灰袍下摆,塞进嘴里嚼。布料糙,混着辣椒粉,一咽下去,嗓子眼像被火燎过。这玩意儿是我特制的,专治走神、犯傻、被控魂。墨无涯那孙子怕辣,我偏拿辣当药吃。
辣劲冲上脑门那刻,我掌心拍地。
“七星归心,听我号令!”
声音不大,但带了点蛊纹震频,钻人耳膜。地上划拉的果核碎屑跟着震了下,残留的镇魂粉扬起一缕灰烟。清心咒的残篇是我从藏书阁底层那本《童子功》里抠出来的,表面是童子尿泡经书的蠢法子,实际是用音波打散迷魂阵气。
三个人当场跪了。
不是被打的,是魂回来了,腿软了。
顾长风晃了两下,剑尖杵地才没倒。他喘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眼神总算清了点。
“十七……我刚才……”
“你刚才差点把自己砍成八段。”我说,“收剑,闭眼,别看四周。”
他照做了。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那个撕脸的现在抱着头缩在角落,另一个还在念叨他爹的皮怎么挂在城门上飘。我懒得一个个掰回来,直接摸后颈,指尖一挑,三只米粒大的蛊虫滑进指甲缝。
弹。
三道几乎看不见的黑线飞出去,钻进顾长风、左三师弟、右盾手的衣领。它们不咬人,就在后脖颈趴着,像块贴死的膏药,压住识海翻腾的浊气。这是噬魂蛊的简化版,专治精神污染。
做完这些,我抓起块碎石,在浮石上划阵。
不是完整九宫,只画了个框,四角点四下,中间留空。老九在我布袋里扭了扭,我把它拽出半截身子。三米长的肉粉色虫子一露头,立马打了个闷屁。
屁雾落地,没散。
反而像油膜似的铺开,贴着地面蔓延,把最后三个还没醒的弟子裹了进去。这雾能隔幻气,原理跟结界差不多,就是味道太冲,闻久了会想吐。
“都听着。”我站直了,“刚才看到的,都是假的。你爹没死,你没背叛,你也没疯。你们要是再信那些玩意儿,下一步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供着。”
没人说话。
有人还在抖,但至少没再动手。
顾长风扶着剑站起来,脸色青得像坟头草。“那……那我娘真没被烧死?”
“你娘去年中秋还给我塞了块月饼。”我说,“豆沙馅的,齁甜。”
他愣了下,忽然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行,神智算回来了。
我正要继续往前,脚下一沉。
浮石又转了。
这次转得更狠,地面像被人掀了边的地毯,猛地往上卷。我踉跄一步,手撑地才没趴下。抬头一看,雾里多了东西。
人脸。
一张张贴在空中,挤挤挨挨,全是队伍里的人。有睁眼的,有闭眼的,有咧嘴笑的,有哭到变形的。它们没动,就那么挂着,像被钉在墙上的兽皮。
然后,它们一起开口。
“你逃不掉的。”
声音叠在一起,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几十个人在同一口井里喊话,回音响得脑仁疼。
我呸出嘴里的布条,辣味还在,痛感没散。这说明我还清醒。
可其他人不行。
左三师弟又开始抽搐,手往自己喉咙摸。我知道他要干啥——上次他走火入魔,差点把自己掐死。
我甩手一弹,指甲缝里最后一粒蛊粉飞进他后颈。他身子一僵,手垂了下去。
“别听。”我低喝,“那是阵法在学人说话,它不知道你们心里真怕啥,只能瞎喊。”
话音未落,雾里的人脸突然全转过来,眼睛齐刷刷盯我。
其中一个,是我五岁那年在乱葬岗的模样。
脏,瘦,脸上全是咬痕,眼眶发黑。它咧嘴,露出两排尖牙。
“你才是假的。”那小孩说,“你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我。”
我眼皮都没眨。
小时候天天看这玩意儿,看腻了。
我抬手,摸向腰间布袋。
老九感应到情绪,主动探出脑袋,九个头齐刷刷转向那片人脸。
我知道它想放屁。
但没让它放。
我从果袋里摸出颗新果核,咔嚓咬开,把核仁吐在掌心。上面刻着半道倒符,是烛九阴前天用锈迹写的。我用指尖蘸了点舌头上渗的血,抹在符上。
“着熬苦很界修玄。”
断剑在袖子里震了下。
烛九阴的声音断断续续:“……魂歪了……走不得也得走……”
我收手,把果核塞回嘴里嚼。
“都站起来。”我说,“别看脸,别听声,跟紧我。谁要是再发疯,我就让他尝尝醉蝉蛊的味道——那玩意儿上瘾,啃自己手指都香。”
顾长风扶着剑,一步步挪过来。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爬起来,眼神还是虚的,但至少能迈腿了。
我转身,往前走。
每走十步,就在浮石上划一道痕。鞋底蹭两下,把痕迹磨花。这是逆九宫逃命阵的变种,回头要是真崩了,还能拼一把。
老九的屁雾重新贴地爬行,颜色发暗,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
走到第六十三步时,我忽然停住。
那只潜伏蛊,顺着阵核丝线钻下去的那只,突然断了联系。
不是死了。
是被人掐了信号。
说明它到地方了。
我刚想蹲下查断剑上的残纹,头顶雾气猛地一沉。
人脸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门的轮廓。
木的,旧的,门缝里渗出光。
我认得这扇门。
五岁那年,我在乱葬岗拼蛊虫阵图时,它就在我背后立着。
可那门,从来没人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