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发现林星野又失联了。
>冰箱上贴着她龙飞凤舞的便签:“去冰岛看极光,勿念。”
>这已是本月第三次突然消失。
>作为她男友,我习惯了她的射手座式任性——
>她敢凌晨跳进喷泉捞硬币,却总忘记给爱情续上火花;
>能花三小时帮陌生人维权,却想不起回我二十条消息。
>直到某天,她将我们合开的书店钥匙抛进许愿池:“太无趣了,我要学开飞机!”
>我咬牙买下整间书店,她却驾着二手飞机冲进暴风雨。
>舷窗外电闪雷鸣,她笑着握住我颤抖的手:
>“你看,那些被风吹散的云,多像我们弄丢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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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城市像个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的巨大机器,沉入一种粘稠的、无声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几盏顽强亮着的路灯,在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投下几道昏黄的光痕,虚弱地切割着卧室的寂静。空气里残留着白天阳光晒过被褥的暖意,还有一种更熟悉的、属于林星野的淡淡气息,像某种清冽的草木混着一点点旧书的油墨香,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
我猛地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擂动。几乎是本能地,手已经探向身边——本该属于她的位置,只有一片冰凉的、空荡荡的床单,被褥被掀开一角,仿佛她只是刚刚起身去倒杯水。
可我知道不是。
寒意顺着脊椎无声地爬升。我坐起身,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冰冷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微信置顶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我昨晚十点发过去的:“星野,睡了吗?明天书店盘库,记得早点休息。”下面,孤零零的绿色气泡前,一个灰色的、小小的“未读”标记,像一枚冰冷的图钉,扎进视线里。
四十八小时。她又失联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这感觉熟悉得令人窒息,像一脚踏空进一个循环往复的梦魇。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踏在一种虚浮的不安里。厨房、客厅、甚至狭小的洗手间……空无一人。最后,我的目光被冰箱门牢牢攫住。
那里贴着一张刺眼的便利贴。是林星野的笔迹,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张扬劲儿,仿佛每一个笔画都要挣脱纸面飞出去:
>去冰岛看极光,勿念。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别饿死。星野。
日期潦草地写在右下角——是前天,她失联的那个傍晚。
“勿念”两个字像针尖,轻轻刺了一下。这是本月第三次了。上一次是“去敦煌看壁画,灵感来了挡不住”,再上一次更离谱,“海边有个废弃灯塔,据说闹鬼,我去看看”。理由一次比一次宏大,一次比一次……遥远。
我盯着那张纸条,一股混杂着担忧、疲惫和无可奈何的闷气在胸腔里膨胀。这就是林星野,我的女朋友,一个彻头彻尾、将生命活成一场即兴演出的射手座。她像一阵无法预测方向的风,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和令人眩晕的自由感,随时可能吹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留下原地一片狼藉和……一个永远在“勿念”边缘徘徊的我。
***
窗外的晨光刚刚开始稀释夜色,将天空染成一种疲惫的灰蓝。我坐在“拾光”书店靠窗的卡座里,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杯沿凝固着一圈深褐色的印记。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那二十多条未读的消息记录像一列沉默的墓碑。从最初的询问“到哪了?”,到提醒“降温了,多穿点”,再到后来压抑着烦躁的“看到回个电话”,最后是几个小时前一条孤零零的“注意安全”。
毫无回应。她的头像,那片她亲手拍的、像火焰燃烧般的绚烂晚霞,静静地亮着,却传递不出一丝温度。我知道,此刻那片晚霞的主人,大概率正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地球另一端冰天雪地的旷野里,仰头追逐着极光变幻莫测的裙摆,手机,大概又被她随手塞进了某个背包的深处,或者干脆忘在了某个温暖的民宿床头。
“老板,早啊!”
一个带着睡意、却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书店的安静。是店员小夏,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抱着几本刚到的书刊走进来。
“嗯,早。”我勉强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小夏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的低落,目光扫过我面前冷掉的咖啡和紧握着的手机,了然地点点头,带着点过来人的语气:“又……‘勿念’了?”
我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小夏放下书,熟练地开始擦拭柜台,一边擦一边感叹:“星野姐这性子……真是绝了。老板,你说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前一秒还在这儿跟我们吐槽那个难缠的客户,下一秒就能直接订机票飞去看极光?这执行力,不去搞个特种兵真是可惜了。”
我苦笑。是啊,这就是林星野。她的“敢想敢做”常常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冲垮所有预设的轨道。她的勇气,炽热得像一团不受控的野火,可以为了一个瞬间的念头焚尽所有犹豫,却唯独吝于分给日常生活一些恒久的温暖。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带,闪回那些鲜明得刺眼的画面。
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不过是夏天。阳光明亮得晃眼。我和她刚吃完早餐,沿着商业街散步。街心广场的巨大音乐喷泉正在调试,水柱随着节奏忽高忽低。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三四岁的小男孩在旁边玩耍。小孩兴奋地跑跳着,一枚崭新的、亮闪闪的一元硬币从他小小的口袋里滑落出来,“叮”一声脆响,精准地滚进了喷泉池的中央。
小男孩瞬间瘪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指着池水中心呜咽:“妈妈……钱钱……掉……”
那位年轻的母亲显然有些为难,看着湿漉漉的池子和周围人来人往的目光,犹豫着要不要去捞。就在这时,我身边“嗖”地掠过一阵风。是林星野。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也没跟那位母亲说一句话。动作快得惊人——蹬掉脚上的帆布鞋,随手塞到我怀里,一手利落地把过膝的棉布长裙在大腿侧面打了个结,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腿跨过了喷泉池边缘低矮的围栏。
“哎!星野!”我惊呼出声,怀里抱着她带着体温的鞋,像个傻子。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笑。她全然不顾,赤着脚踩进没过脚踝的池水里。清晨的池水冰凉,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但脚步丝毫未停。水花在她的小腿边溅开,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池心,弯腰,从清澈的池底精准地捞起了那枚湿漉漉的硬币。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她把硬币塞到还在发愣的小男孩手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珠,露出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喏,下次拿好啦!”她利落地翻出围栏,接过我手里的鞋随意套上,湿漉漉的脚踝和小腿上还沾着水珠和几片细小的落叶。那位母亲连声道谢,她只是摆摆手,拉着还在震惊状态的我,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留下身后一片善意的笑声和议论。
“你……”我看着她还在滴水的裙摆和脚踝,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冷吗?而且多危险,万一滑倒……”
她侧过头看我,眼神清澈坦荡,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诧异:“冷啊,一点点。但那小孩快哭了呀!举手之劳嘛,难道看着他难过?”她甩了甩湿发,水珠飞溅到我脸上,带着凉意,“再说了,多好玩儿!你看那水柱,喷起来的时候多带劲!”
她的笑容像夏日正午的阳光,毫无阴霾,纯粹而热烈。那一刻,她身上仿佛有光,一种原始而强大的、源自本心的行动力,让人无法直视,也无法不被吸引。我所有关于“形象”、“规矩”、“麻烦”的念头,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矫情。就像她常挂在嘴边怼我的:“想那么多干嘛?累不累?”
然而,这团炽热的、能瞬间点燃他人的火,却常常照不亮我们之间最普通的路。
咖啡杯被我无意识地捏紧,冰冷的触感刺着掌心。我猛地想起,就在那次“喷泉捞币”壮举的当晚,我们本该有一次重要的约会。那是我精心策划了一个多月的纪念日。我订了城中最难预约的那家旋转餐厅,据说夜景绝美。我甚至提前一周旁敲侧击,确认了她那天晚上没有别的“突发奇想”。
傍晚,我特意提前结束书店的工作,换上新熨好的衬衫,还喷了点她说过好闻的须后水。临出门前,我给她发信息:“准备出发了吗?我去接你?”满怀期待地等着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屏幕固执地暗着。餐厅预订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打她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甜美却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会不会出事了?手机没电了?还是……又一个突如其来的“灵感”?我开车到她租住的公寓楼下,一遍遍按门铃,无人应答。最终,我在她公寓楼下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冷柜旁找到了她。
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趿拉着拖鞋,头发随意地挽了个丸子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颈边,正全神贯注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帮便利店新来的、显然被复杂操作流程弄懵了的小店员处理一长串系统故障。屏幕上的错误代码闪烁,她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指导着:“……对,这里,点这个,然后输入这个指令……别急,慢慢来……”
便利店的灯光冷白,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她仿佛置身于解决某个世界级难题的核心战场,完全遗忘了时间,遗忘了我,遗忘了那场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晚餐。她沉浸在自己此刻认定的“重要”里,浑然不觉另一个时空里,有人精心搭建的期待城堡正在无声坍塌。
直到系统终于恢复正常,店员小哥感激涕零地道谢,她才像从另一个世界抽离出来,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看到站在冷柜阴影里、脸色大概已经相当难看的我。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立刻浮起那种混合着惊讶和歉意的表情,快步走过来,“你……你怎么在这儿?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下午看这新来的小孩搞不定系统,急得快哭了,就想着帮帮他……结果弄着弄着就……完全忘了时间!天哪,几点了?我们是不是……”
她语速飞快,带着真诚的懊恼,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眼神里有慌乱,有歉意,唯独没有……那种我期待的、对这场约会的同等重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捧着一颗小心翼翼呵护的珍贵宝石献给她,她却因为路边一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而忽略了你的存在。她的“重要”标准,永远由她自己定义,像一阵无法预测方向的风。
“算了。”那天晚上,我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的疲惫盖过了所有未出口的失望。精心挑选的餐厅、预想中的夜景、准备好的话语,都失去了意义。我们最后在便利店一人吃了一碗关东煮。热气腾腾的汤水里,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跟我复盘刚才那个系统故障有多复杂,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刚才的“壮举”丝毫不逊于她跳进喷泉或者即将飞去看极光。而我,沉默地嚼着失去了弹性的鱼丸,舌尖尝到的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涩味。
她的世界总是如此。可以为一个陌生人的困境瞬间点燃,倾注全部热情,却常常想不起给身边人一个最微小的回应。她的勇敢和热情是真实的,如同太阳般耀眼;她的遗忘和疏离也是真实的,像月光下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将人笼罩。我渴望靠近那团火,却又时常被那火焰外围的冰冷气流推拒。这矛盾,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她兴之所至的远行,每一次石沉大海的消息,都让它勒紧一分,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
***
日子在“拾光”书店的咖啡香、书页的沙沙声和林星野间歇性“失联”的循环中滑过。冰岛的极光之旅似乎给她注入了新的能量,回来后,她像一颗重新充电完毕的、活力四射的电池,一头扎进书店的日常里。她重新调整了靠窗卡座的绿植布局,不知从哪里弄来几盆造型奇特的仙人掌和多肉,让那片区域瞬间多了几分异域的生机;她甚至突发奇想,在书店最安静的角落开辟了一个小小的“无声阅读区”,铺上柔软的蒲团和矮桌,立了一块她自己手绘的、画风稚拙可爱的“请保持安静”指示牌,效果出奇的好。
那段时间,书店的空气都仿佛变得轻快。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咖啡的醇香和书页的干燥气息。林星野穿梭在书架间,整理书籍,和熟客闲聊,笑声清亮,像一串跳跃的音符。她有时会坐在窗边,捧着一本书,阳光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安静得像一幅画。每当这时,那种被她“遗忘”的憋闷感会暂时退潮,一种安稳的、近乎满足的情绪会悄悄浮上来。我甚至开始天真地以为,也许这片小小的“拾光”,真的能成为她这艘永不靠港的帆船,一个愿意为之短暂停泊的港湾。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夏季的雷雨憋在厚重的云层里,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书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空调运转发出单调的嗡鸣。我正埋头在收银台后核对上个月的账目,数字像蚂蚁一样在眼前爬行,每一个微小的赤字都像针一样刺着神经。“拾光”开业快两年了,我们倾注了所有热情和积蓄,它像我们的孩子。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高昂的租金、日益下滑的实体书销量、线上平台的挤压……账本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勒得人窒息。下个季度的续租通知就压在账本下面,上面刺眼的数字让我指尖发凉。房东的态度很强硬,要么按时交钱,要么……走人。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需要和她商量,需要她和我一起面对,需要从她那里汲取一点共同支撑的力量。我抬起头,寻找她的身影。
她没在惯常的窗边卡座。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在靠近哲学区的一个角落找到了她。她背对着我,蹲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清洁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脸上布满沟壑,写满了局促和不安。清洁工脚边,散落着几本硬壳精装书,崭新的封皮上沾着几个刺眼的灰色脚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姑娘……”老清洁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惶恐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无措地搓着衣角,“我不是故意的……刚拖完地,地滑,我……我绊了一下……这书……贵吧?我……”
林星野蹲在那里,仰着头看着老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责备。她的眼神是专注的、温和的,像在倾听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老人沾着水渍的裤腿,示意他别紧张。
“大叔,没事的,真的没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书脏了擦擦就好,人没摔着最重要!您看看,脚扭到没有?”
“没……没扭到……”老人依旧惶恐,目光躲闪着地上的书,“这书……很贵吧?我……”
“书哪有您重要啊!”林星野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捡拾地上的书,用自己t恤的袖子仔细擦拭着封面上的污迹,“您别担心这个。倒是您,刚才吓坏了吧?我给您倒杯热水压压惊?”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自然地扶着老人的胳膊,引导他在旁边一个供读者休息的矮凳上坐下。
整个过程,她处理得行云流水,安抚、行动、解决问题,带着她一贯的雷厉风行和不容置疑的善良。她全神贯注,仿佛此刻这清洁工大叔的惶恐和不安,就是全世界最紧要的头等大事。
而我,站在收银台后,手里捏着那张冰冷的续租通知单,上面那个决定书店生死存亡的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灼痛。我张了张嘴,想喊她:“星野,我们谈谈这个……”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看着她专注安抚老人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种为他人困境瞬间点亮的、近乎圣洁的光辉,我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力。
我们的书店,我们共同的梦想和困境,此刻在她心中,恐怕还比不上这位清洁工大叔脚边沾了灰的几本书。她可以为一个陌生人的瞬间窘迫倾注全部热情和耐心,却对我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对即将压垮我们的现实视若无睹。她的善良和勇敢是真实的,如同太阳般灼热;可她的“看不见”,也像一道冰冷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默默地把续租通知单塞回账本里,指尖冰凉。胸腔里那股闷气再次翻涌上来,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望。窗外的天空愈发阴沉,浓云翻滚,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就要倾盆而下。书店里,只有林星野温言细语安慰老人的声音,和空调单调的嗡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
续租的阴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日子却依旧要过。林星野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书店上空盘旋的低气压,或者说,她的雷达自动屏蔽了这些“琐碎”的烦恼。她依旧活力四射,甚至策划了一个“夏日换书会”的小活动,在书店门口支起摊子,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和读者们交换书籍、讨论内容的样子,我几次想开口谈租金的事,话到嘴边,又被她眼中那种纯粹的快乐堵了回去。不忍心,也……害怕。害怕打破这脆弱的平静,更害怕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者“大不了换个地方呗”。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一个巨大的、毫无征兆的浪头终于砸了下来。
阳光很好,透过书店的玻璃门洒进来一片暖金色。林星野正半跪在一个矮梯上,踮着脚,费力地调整着书架最高层一排书的摆放角度,试图让它们看起来更“有层次感”。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神情专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画面很日常,甚至有点温馨。
就在这时,书店的玻璃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门后的风铃上,发出一串急促刺耳的乱响。一个穿着花哨衬衫、戴着粗大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助理模样的年轻人。男人脸盘很大,油光满面,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一进门就扯着嗓门嚷嚷:
“老板呢?谁是老板?”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店内,最终落在了刚从梯子上下来的林星野身上,又瞥了一眼站在收银台后的我,语气更加不善,“就你们是吧?这破书店怎么回事?我订的那批限量版签名精装书呢?都多少天了?啊?钱我可是付清了的!今天要是见不到书,你们这店也别想开了!”
他的声音又响又尖,像砂纸刮过玻璃,瞬间打破了书店的宁静。几个正在看书的顾客皱起眉头,不满地看过来。助理在一旁小声地试图解释:“张总,您消消气,可能是物流……”
“物流个屁!”被称作张总的男人粗暴地打断助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我看就是他们店小欺客!没本事就别接单!耽误老子送人!知不知道那书多难搞?”他猛地一拍收银台面,震得旁边的笔筒都跳了一下,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今天!必须给我书!不然,赔钱!十倍赔偿!还有,让你们这破店立马关门滚蛋!”
空气瞬间凝固了。难堪和愤怒像两股火焰在我脸上交织燃烧。这个张总是个出了名难缠的客户,仗着有点钱,订了一批极其难找的限量书,要求又苛刻。书确实因为出版社那边的原因延迟发货了,我们之前已经反复沟通过,也承诺了赔偿方案。但他显然不满足,今天是故意来闹事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试图用最职业化的语气沟通:“张先生,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便。关于这批书的情况,我们之前已经多次通过电话和邮件向您解释过,是出版社方面……”
“解释?解释顶个屁用!”张总根本不听,唾沫横飞,“老子要的是书!是结果!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赔钱!现在!立刻!不然……”他环视着书店,眼神里满是恶意,“……我看你们这破地方也值不了几个钱!”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我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正当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时,一个身影猛地挡在了我面前。
是林星野。
她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墙,隔开了那个男人喷溅的唾沫和恶意的视线。她站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地直视着那个张总。她个子不算很高,但此刻散发出的气场却异常强大,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决绝。
“这位先生,”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像碎冰撞击,瞬间压过了男人的叫嚣,“这里是书店,不是菜市场。请您控制音量,不要影响其他客人。”
张总被她突如其来的强硬噎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们店……”
“我是这里的合伙人。”林星野毫不退让地打断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您订的书,因为出版社不可抗力延迟,责任不在我们。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了您,也提出了合理的赔偿方案。您不接受,我们理解。但这不是您在这里无理取闹、恐吓威胁的理由!”
她的目光扫过男人脖子上的金链子和他腕上闪亮的手表,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看您的样子,也不像是差这点书钱或者赔偿金的主儿。何必呢?为了这点小事,跑到一个安静看书的地方来撒泼打滚,彰显您的威风?这威风,是不是也……太廉价了点?”
“你……你说谁撒泼打滚?!”张总气得脸都紫了,手指颤抖着指向林星野。
“谁在公共场合不顾他人感受大声喧哗,恶意威胁,谁就是。”林星野寸步不让,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这里是‘拾光’,是我们用心经营的地方。我们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您要是觉得我们服务不周,该投诉投诉,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但想在这儿耍横,砸场子?”她冷笑一声,下巴朝门口方向一扬,“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整个书店鸦雀无声。所有顾客都停下了动作,屏息看着这场对峙。那个张总大概从未在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人面前吃过如此大的瘪,一张油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星野“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身后的助理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最终,在众人或惊讶或钦佩的目光注视下,张总狠狠瞪了林星野一眼,又剜了我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们给我等着!”然后猛地一甩胳膊,带着助理,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灰溜溜地撞开门走了。风铃又是一阵急促的乱响。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书店里依旧安静,但气氛却完全不同了。一种无形的张力还弥漫在空气中。林星野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股逼人的气势慢慢收敛。她转过身,看向我,眼神里还带着未褪尽的锐利,但已经柔和了许多。
“没事了。”她对我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聒噪的苍蝇,“这种人,就不能惯着!”
我看着她,心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她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敬佩她面对强横时那种无畏的勇气和锋利的口才。那一刻的她,光芒万丈,像一个守护领地的女战士,迷人至极。可同时,一股更深、更冷的悲哀也悄然涌上心头。
她可以为了维护书店的尊严、为了对抗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瞬间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锋芒毕露,寸土不让。可为什么,当面对我们共同事业背后那无声的、却足以致命的危机——那沉甸甸的房租压力,那日益逼近的关门倒计时——她却能如此轻易地……视而不见?仿佛那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的勇敢和担当如此耀眼,却又如此……选择性。她能精准地捕捉到外界的恶意并予以雷霆反击,却似乎对来自内部、缓慢侵蚀根基的蛀虫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这种矛盾,比任何外来的攻击都更让人心寒。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关于那张催命的续租单,关于账本上刺目的赤字,关于我们可能真的……要失去“拾光”了。可看着她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打了一场胜仗般的轻松神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嗯。”最终,我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点了点头,转身默默收拾被张总拍乱的收银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台面,那股寒意一直渗进了心底。书店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我感觉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毛玻璃。
***
张总闹事的插曲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平复。书店又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是空气中那根名为房租危机的弦,在我心里绷得更紧了。林星野似乎完全没受影响,甚至因为那次“成功维权”而心情大好,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捣鼓她的“无声阅读区”,说要增加点“禅意”元素。
我看着她忙碌而轻盈的背影,那根弦几乎要崩断。不能再拖了。傍晚打烊,送走最后一个顾客,锁上玻璃门,卷帘门哗啦啦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转身走向还在角落里摆弄一盆绿萝的林星野。
“星野,”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们需要谈谈。”
她正小心翼翼地给绿萝擦拭叶片,闻言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嗯?谈什么?是不是觉得这盆放这里更有生机?”她侧过身,献宝似的展示着她的成果。
“不是绿萝。”我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严肃。我走到她面前,从随身的包里抽出那张已经被我捏得有些发软的续租通知单,递到她眼前。“是这个。房东的最后通牒。下周五之前,必须交齐下个季度的租金。”我的指尖点着那个醒目的、带着小数点的巨大数字,“否则,我们就得搬走。”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星野擦拭叶片的动作顿住了。她慢慢直起身,目光终于从绿萝移到了那张纸上。她接过通知单,低头看着,眉头一点点蹙起。灯光从她头顶打下来,在她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沉默。
几秒钟,或者更久。她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没有震惊,没有焦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重。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弥漫着一种……近乎厌倦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就为这个?”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飘,仿佛我刚刚递给她的是张无关紧要的广告传单,而不是关乎我们心血存亡的判决书。“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她随手把通知单丢在旁边的矮桌上,那张薄薄的纸轻飘飘地滑落,像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还不是大事?”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这是房租!是我们书店能不能继续开下去的关键!‘拾光’!我们的‘拾光’!”
“我知道是‘拾光’!”她的语气也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像被我的激动刺激到了,脸上那点烦躁迅速放大,演变成一种激烈的不耐烦,“可那又怎么样?成天就是房租!房租!房租!”她猛地挥了一下手,像要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你知道我每天在这里是什么感觉吗?”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扫过那些精心布置的绿植和阅读区,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喜爱和投入,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嫌弃。
“一成不变!死气沉沉!”她的声音像开了闸的洪水,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力,“每天就是进货、卖书、算账、应付各种鸡毛蒜皮!跟那些书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积灰!等着发霉!像个精致的……坟墓!”
“坟墓”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狠狠击中了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和我一起兴奋地规划书店每一处细节、曾为淘到一本绝版书而欢呼雀跃、曾为书店的每一分成长而欣喜若狂的人。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受够了!”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而是大步走向书店中央,脚步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急躁,“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每天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里,看着同样的天花板,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太无趣了!无聊透了!”
她停在书店正中央,那个悬挂着老式水晶吊灯的位置。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她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决绝的、挣脱束缚的渴望。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她一把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那串东西——那串黄铜打造的、沉甸甸的、上面挂着“拾光书店”logo和我们两人名字缩写的钥匙。它曾是我们开启梦想之门的信物,是我们共同守护这片小天地的象征。此刻,它在她手指间晃荡着,发出冰冷的、细微的碰撞声。
她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投向书店临街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璀璨的、流动的夜景。车灯汇成光的河流,霓虹闪烁不定。而在街道对面,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正是那个小小的、水声潺潺的街心喷泉广场。喷泉没有开,只有几盏地灯幽幽地亮着,映照着池底隐约可见的、被人们当作许愿币投下的硬币。
就在我的注视下,林星野手臂猛地向后一抡,像投掷标枪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串象征着一切、凝聚了我们所有心血和过往的钥匙,朝着喷泉池的方向,狠狠地抛了出去!
黄铜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弧线,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决绝感,“噗通”一声闷响,精准地落入了喷泉池幽暗的水中。水花溅起,在昏暗的地灯光下转瞬即逝,只留下圈圈扩散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仿佛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也被她如此轻易地、彻底地抛弃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声钥匙落水的“噗通”声在无限放大、回荡。眼前是她背对着我的、绷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飞走的背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巨响。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悔意,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子,却不是为书店而亮。
“太无趣了,”她重复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嘴角却上扬着,勾勒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笑容,“我要学开飞机!”
***
世界在我眼前褪色、扭曲,只剩下林星野那句“我要学开飞机!”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失控的毒蜂。喷泉池的水面早已恢复死寂,那串沉入水底的钥匙,仿佛也带走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和温度。我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僵立在书店冰冷的中央,眼睁睁看着她带着那种解脱般的、近乎亢奋的神情,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刮过,卷起门后挂钩上的帆布背包,头也不回地推门冲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玻璃门在她身后反弹回来,风铃发出一串凌乱刺耳的悲鸣,在死寂的书店里久久回荡。
她没有说再见。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或……哪怕一丝虚假的歉意。只有那句荒谬的宣言,像一个烧红的烙印,狠狠地烫在我的意识深处。
书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灯光惨白,书架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她刚刚使用的词,此刻无比精准地回响在耳边。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气息,此刻却像毒药一样令人窒息。我缓缓地、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那张被她丢弃的续租通知单旁。弯腰,捡起。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钧重,上面那个冷酷的数字灼烧着我的视线。
下周五……下周五……
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向落地窗外。对面的街心喷泉广场空无一人,幽暗的地灯勾勒出池水的轮廓。那串钥匙,就在那下面。她亲手扔进去的。连同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拾光”,一起。
一股冰冷而狂暴的怒意,混杂着被彻底抛弃的剧痛,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犹豫。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地转身就走,把所有的烂摊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责任,像丢垃圾一样丢进喷泉池?凭什么她可以永远追逐她的“有趣”,而我却要留在这里收拾残局,眼睁睁看着我们的梦想被房东扫地出门?
不。绝不。
“拾光”不能死。不能以这种方式,在她轻飘飘的“无趣”宣判下,在她任性的钥匙投掷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股近乎悲壮的力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戳不亮屏幕。我翻找着,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房东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电话接通了。房东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惯常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喂?哪位?这么晚了……”
“王先生,”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釜沉舟般的强硬,“‘拾光’书店的下季度房租,我一次性付清。”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是怀疑的语气:“……一次性?小伙子,数目不小,你可想清楚了?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只有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泄露着内心的风暴,“明天一早,银行开门,我转账。全款。条件是,”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从今往后,这间店铺的租赁合同,只和我一个人签。与林星野,再无任何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房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行!只要钱到位,跟谁签不是签?明早九点,带好证件,来我办公室办手续!”
电话挂断。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书店里回荡。我背靠着冰冷的书架,身体顺着书架慢慢滑坐到地上。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空荡荡的、近乎麻木的虚无感瞬间吞噬了我。我做到了。我用尽所有积蓄,甚至预支了未来,保住了“拾光”的壳。代价是,彻底斩断了与她在这片空间里的最后一丝联结。
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老式的水晶吊灯。昏黄的光晕模糊不清。她走了,去学开飞机了。带着她永不停歇的、对“有趣”的追逐。而我,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座她口中“精致坟墓”里。多么讽刺。
***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在书店机械地忙碌,应对顾客,整理书籍,核对账目。每一个动作都像预设好的程序,麻木地运行着。夜晚则被拉长成一个无边的黑洞,吞噬着所有清醒的意识。林星野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只言片语。她的社交动态停留在几天前一张模糊的、像是某个飞行训练场跑道的照片,配文只有一个简单的飞机emoji。世界那么大,她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喷泉池底的钥匙,不去想她学开飞机的样子。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进书店,用忙碌麻痹神经。只是偶尔,在整理书架时看到她曾经最爱的科幻小说专区,或者在窗边卡座发现她遗落的一枚发卡,心脏会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生活像一潭死水,直到那个狂风骤雨的深夜被彻底打破。
接近午夜,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书店的玻璃窗和卷帘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扭曲变形,路灯的光晕被撕扯成模糊的光团。我刚结束盘库,疲惫不堪地关上收银电脑,准备在书店后面的小休息室凑合一晚。
突然,一阵极其刺耳、几乎要盖过暴雨声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撕裂了雨夜的死寂!那声音不是汽车,更加尖锐、高亢,带着一种原始机械的狂野力量,贴着地面高速逼近!
我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几乎是同时,书店临街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被一道刺目的、来回扫射的强光瞬间照亮!那光柱穿透密集的雨帘,在书店的天花板和书架上疯狂地跳跃、切割!引擎的咆哮声近在咫尺,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是她!一定是她!这种不管不顾、疯狂至极的方式,只有林星野!
巨大的惊恐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我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的一角。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血液倒流!
一辆破旧的、涂装斑驳的皮卡车停在书店门外的马路上,车斗里赫然固定着一架……小型飞机!不是模型,是一架货真价实、双翼结构的、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螺旋桨飞机!飞机的尾翼几乎要戳到书店的玻璃!此刻,皮卡车的引擎在暴雨中嘶吼着,两束粗大的车灯如同巨兽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书店的大门!
皮卡车的驾驶座车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飞行夹克、浑身湿透的身影跳了下来,完全无视瓢泼大雨,几步就冲到了书店紧锁的卷帘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拳头砸在金属卷帘门上的声音,沉闷而急促,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是林星野的声音!穿透雨幕和金属门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亢奋?她还在用力砸门,卷帘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恐惧和愤怒在我体内激烈地冲撞。她想干什么?这疯子!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深更半夜,开着拉着飞机的皮卡,在狂风暴雨里堵门?!
我冲到门后,手指颤抖着摸到卷帘门的电动开关按钮,却迟迟按不下去。理智在尖叫:不能开!开了门谁知道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学开飞机才几天?那架破飞机看起来随时会散架!她是不是又“突发奇想”要拉着我做什么不要命的事情?
“开门!快点!再不开我砸了!”外面的砸门声更重了,夹杂着她不耐烦的喊叫。
最后一丝犹豫被这蛮横的威胁碾碎。我猛地按下了开门按钮。
“哗啦啦啦——”
卷帘门带着巨大的噪音向上卷起。冰冷的、裹挟着雨腥味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门外,林星野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她贴在额头的发绺、沿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流淌。飞行夹克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却绷紧的线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没有一丝深夜打扰的愧疚,只有一种灼人的、近乎燃烧的兴奋。那双眼睛在车灯和闪电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像荒野里盯上猎物的野兽。
“上车!”她根本没给我任何开口质问或拒绝的机会,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湿滑,力道却大得惊人,像一把冰冷的铁钳,不由分说地就把我往外拖!
“你干什么?!林星野!放手!”我惊怒交加,试图挣脱。可她的力气大得反常,再加上湿滑的地面,我被她踉踉跄跄地拽向那辆咆哮着的皮卡。
“少废话!带你飞!”她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机会难得!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飞?!你疯了?!这种天气?!”我被拖到皮卡副驾驶门边,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和外套,刺骨的寒冷让我牙齿打颤。我死死扒住车门框,抵抗着她的拖拽,“你才学了几天?这破飞机能飞吗?你想死别拉上我!”
“闭嘴!”她猛地转过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冲刷而下,她的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带着一种被质疑的狂怒,“我说能飞就能飞!你上不上?不上我自己走!”
她的眼神,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拗,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会自己开着那架破飞机冲进这狂暴的雨夜里!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暴雨更甚。
就在我因这极致的恐惧而失神的瞬间,她猛地发力,几乎是将我硬生生地塞进了皮卡副驾驶!湿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皮座椅上。她“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动作快如闪电,自己则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跳了进来。
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皮卡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向前一窜!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巨大的水花。我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在椅背上。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我只来得及看到“拾光”书店的招牌在车灯和雨幕中一闪而过,迅速被抛在后方无尽的黑暗里。
“你……你要去哪?!”我抓住车顶的扶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机场!”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被雨刮器疯狂摆动才能勉强撕开一道缝隙的前路,嘴角却勾起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废弃的那个!跑道够长!这天气正好……练练胆!”
废弃机场?!练胆?!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渣!这女人彻底疯了!她要用这架看起来像刚从废品站拖出来的飞机,在狂风暴雨的午夜,去一个废弃的机场“练胆”!
皮卡在暴雨滂沱的城市道路上狂飙,引擎嘶吼,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巨大的噪音。车厢里弥漫着雨水、湿透的布料和旧皮革混合的刺鼻气味。我死死抓住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每一次闪电划破夜空,都像死神的镰刀在车窗外挥舞。
“停车!林星野!我让你停车!”我冲着她嘶吼,声音在引擎和雨声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她置若罔闻,甚至在一个急转弯时猛地踩了一脚油门,皮卡甩着尾冲上了一条更加荒僻、路灯稀疏的支路。路况越来越差,颠簸得更加剧烈。
“你怕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甚至有点……愉悦?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亮得吓人,“怕死?还是怕……失控的感觉?”
“我怕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咬牙切齿地回敬她,恐惧已经转化为极致的愤怒。
“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得,“疯就疯吧!总比……闷死在那个‘坟墓’里强!”
“坟墓”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看待“拾光”的。那个我们曾经视若珍宝的地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她眼里,都成了可笑的、束缚她的枷锁。
皮卡猛地冲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让我差点咬到舌头。就在这时,远处雨幕中,隐约出现了大片荒废的轮廓。断裂的铁丝网,丛生的杂草,还有一条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坑洼不平、延伸向黑暗深处的跑道——废弃的军用机场,到了。
***
皮卡一个剧烈的甩尾,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一条破败跑道的中段。车头灯的光柱穿透雨幕,勉强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混凝土路面和两侧在狂风中疯狂摇摆的、一人多高的枯草。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挡风玻璃,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徒劳地刮开瞬间的清晰,立刻又被新的水流覆盖。
“下车!”林星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一把推开车门,冰冷的狂风裹挟着暴雨瞬间灌满车厢。
我浑身湿透,寒冷刺骨,恐惧像冰水一样浸泡着四肢百骸。看着她跳下车,动作麻利地去解皮卡后斗固定那架小飞机的绳索,我知道任何反抗和哀求都是徒劳。这个被狂热念头支配的女人,此刻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双脚立刻陷入泥泞湿滑的地面。狂风几乎要将我掀倒,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林星野的身影在车灯的光晕里晃动,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起舞的黑色幽灵。她很快解开了绳索,跳上后斗,用力推着那架双翼飞机的机身,试图将它推下皮卡。
“过来帮忙!”她朝我吼道,声音在风声中破碎。
我麻木地走过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机身冰冷湿滑,在皮卡后斗上移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合力,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这架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金属造物终于滑落在了积水的跑道上。它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笨拙大鸟,在狂风中微微摇晃。
林星野绕到飞机侧面,猛地拉开那扇狭小的、布满雨痕的座舱门。她指着里面狭窄得只能勉强塞进一个人的后座:“进去!”
“不……”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抗拒的词语脱口而出。眼前这架破旧的小飞机,这狂暴的天气,这疯狂的念头……每一个元素都指向死亡。
“进去!”她猛地逼近一步,湿透的飞行夹克几乎贴到我身上,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燃烧的鬼火,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要么跟我上去,要么我现在就把你扔在这鬼地方自生自灭!你自己选!”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认真的。被遗弃在这荒无人烟、暴雨倾盆的废弃机场,结局未必比跟她上去好多少。极致的恐惧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也摧毁了所有反抗的意志。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傀儡,被她粗暴地推搡着,几乎是塞进了那个冰冷、狭窄、散发着机油和霉味的后座。座椅的皮革冰冷刺骨,安全带卡扣因为寒冷和潮湿变得异常艰涩。
她“砰”地一声关上后座舱门,隔绝了部分风雨声,但引擎的轰鸣和雨点击打机身的噪音立刻充满了狭小的空间。随即,前座的舱门被拉开,她矫健地钻了进来,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胆寒的自信。
引擎启动的轰鸣声瞬间盖过了一切!老旧活塞发动机发出剧烈的咳嗽般的爆响,整个机身都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螺旋桨开始转动,起初缓慢,带着滞涩,然后转速越来越快,搅动起跑道上的泥水,向后猛烈地喷溅!
“抓紧!”她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兴奋,没有丝毫恐惧。
我死死抓住座椅两侧冰冷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皮革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越收越紧。我闭上眼,不敢看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颠簸!剧烈的颠簸!废弃跑道的坑洼在机轮的碾压下传递来一阵阵猛烈的冲击,我的身体被不断地抛起又落下,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引擎的嘶吼、机身的颤抖、狂风的呼啸、雨点密集敲打机身的噼啪声……所有的噪音混合成一首疯狂的交响曲,冲击着我的耳膜,撕扯着我的神经。浓烈的航空汽油味混合着金属和皮革受潮的霉味,在狭小的座舱里弥漫,令人作呕。
滑行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我以为下一秒就是机毁人亡。就在我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死死按在了椅背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全身!飞机……离地了!
我猛地睁开眼。
舷窗外,是地狱般的景象。
浓墨般的乌云仿佛就在头顶翻滚,低垂得触手可及。一道道惨白的、狰狞的闪电,如同巨大的、撕裂天空的伤口,瞬间将整个世界映照得一片惨白!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耳膜的、狂暴的雷鸣!轰隆隆——!那声音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机身都在剧烈颤抖!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在舷窗上,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视线一片模糊。狂风卷着飞机,像玩弄一片脆弱的树叶,机身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倾斜都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要失控翻滚!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恐惧。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从额角滑落。我死死地抓住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那是连接生命唯一的绳索。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一阵阵上涌。
完了。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个疯女人的一时兴起里。死在狂风暴雨的万米高空。死在……这架她用来证明“有趣”的破飞机上。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带着冰冷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湿滑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覆盖在了我死死抓住扶手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背上。
是林星野。
她不知何时从前座半转过身来。机舱内昏暗的仪表盘灯光映照着她的侧脸。雨水打湿的头发紧贴着她的额角和脸颊,脸色在闪电的明灭中显得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然而,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不是恐惧,不是疯狂,而是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穿透了狂风暴雨、穿透了生死边缘的……澄澈和……洞悉?
她紧紧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带着雨水和汗水的湿滑,但那份力道却异常沉稳,像一块在激流中屹立的磐石,传递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安定力量。
剧烈的颠簸中,机身猛地向一侧倾斜,失重感再次袭来!我惊恐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本能地反手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别怕!”她的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和狂暴的雷雨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不是命令,不是安慰,而是一种近乎……引导?“看外面!”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看向舷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看?看什么?看我们怎么被闪电劈碎,被狂风撕裂吗?
我的目光被她牵引着,带着极度的恐惧和抗拒,投向那被雨水疯狂冲刷、模糊一片的舷窗。
又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了浓密的乌云!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机舱,也照亮了舷窗外的世界!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
看到了在狂暴的、翻涌奔腾的乌云缝隙之间,在闪电狰狞的光芒映照下,那被高空飓风猛烈撕扯、拉扯成无数奇形怪状碎片的……云层!
它们不再是地面仰望时那蓬松柔软的。它们是狂野的、奔放的、充满毁灭与重生力量的巨大存在!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疯狂揉搓撕扯的、无边无际的白色絮状物!像亿万片被狂风席卷着、狂乱飞舞的……巨大书页!
是的,书页!
那些被风刃切割、被气流抛掷、互相碰撞又瞬间分离的云块,它们的边缘在闪电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质感,真的……像极了无数本巨大的、无形的书籍,被粗暴地撕开、抛向高空,然后被狂风肆意地翻卷、吹散!那些翻滚的云浪,是书页被揉皱的褶皱;那些飞散的碎片,是被撕扯下的段落;那深邃黑暗的云洞,是书页被彻底洞穿后留下的空白……
壮丽。狂暴。无序。充满了摧毁一切的力量,却又孕育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原始的生命力。一种完全不同于地面上任何秩序的、属于天空的、绝对的自由!
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万米高空,在这狂暴的雷雨核心,在这架脆弱得如同纸飞机的机舱里,林星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毁灭般的噪音,直抵我的灵魂深处:
“你看,”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平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她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疯狂翻卷的云海,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和风雨,“那些被风吹散的云……”
她顿了顿,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无形的东西传递给我。
“……多像我们弄丢的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