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那张巨大的西域地图前,笼罩着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西征”国策已定。太子的话音早已落下,可那股属于胜利者的激昂,却并未如预想般点燃武将们的胸膛。恰恰相反,它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烫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谁来挂帅?
这个新的、更现实的难题,像一团阴云,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那份来自玉门关的血色奏报,此刻就陈列在御座之侧的紫檀木案上。上面用血描绘出的、关于“棱堡”与“火枪”的草图,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每一位看过它的将领心中。数千里的死亡瀚海,闻所未闻的坚固堡垒,以及那能于百步之外轻易洞穿重甲的“妖火”,这一切,都构成了一道通往地狱的、无法拒绝的军令。
兵部那些最善战的宿将,那些曾在北疆的尸山血海中杀得七进七出、浑身浴血亦面不改色的悍将,此刻,却都成了温顺的绵羊。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的金砖里藏着什么绝世的秘密,需要他们耗尽毕生心力去参详。
无人应声。无人敢立这份“军令状”。
太子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与愠怒。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那群低垂着头颅的武将,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失望。这些人,在瓜分功劳、享受封赏时,一个个争先恐后,可当帝国真正需要有人为之赴死时,他们却都成了缩头的乌龟。
就在这片令人尴尬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羞辱时,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从武将的班列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正是那位刚刚从北疆凯旋、以赫赫战功官拜“镇北侯”的——卫疆。
他今日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荣耀的侯爵朝服,依旧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铁甲。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那声音不大,可在这死寂的大殿内,却清晰得如同丧钟。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用一种混杂着惊愕、羞愧与不解的复杂目光,注视着这个孤独前行的背影。
他没有说任何慷慨激昂的话。
他只是,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中央。
然后,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御座之上的新君与征远侯,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屏息的动作。
他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柄跟随他南征北战、斩下过无数头颅的佩剑。那柄剑,不仅是他的武器,更是皇帝亲赐的、代表着“镇北侯”无上身份的信物。
他将长剑双手捧起,高举过头。
紧接着,对着御座的方向,单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铛!
坚硬的铁甲护膝与光洁如镜的金砖猛烈碰撞,发出了一声沉闷而又决绝的巨响。那声音,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一个畏缩不前的宿将心上,砸得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疼。
大哥……你看到了吗?过去,我只为卫家的荣耀而战,为你的血仇而战。如今,我想试一试,为这整个天下而战。征远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那么,这扇门前的所有荆棘,就由我卫疆,来为他,一一斩断!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用一种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却如同惊雷般响彻整个大殿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所有怯懦者都为之汗颜的话。
“臣,卫疆,愿往!”
四个字。
只有这四个字。
却字字千钧!
那些之前还在畏缩观望的宿将,脸上都露出了无比羞愧的神色。他们避开了卫疆那跪得笔直的背影,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军人荣耀的亵渎。
御座之侧,太子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欣赏与欣慰。他看着下方那个曾经桀骜不驯、如今却稳如泰山的背影,心中所有的失望与愠怒,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对“国士”的无上激赏。
他正欲开口,准其所请。
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
林乾,从征远侯的座位上,缓缓起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走下了白玉台阶。他那身青色的征远侯朝服,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醒目。他最终,来到了卫疆的面前。
他没有立刻扶起他。
他只是,低着头,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审视着这位主动请缨的战神。
“卫将军,”林乾的声音,同样平静,“可知,此战,比北疆之战,凶险十倍。玉门关外,是千里无人烟的戈壁,是能吞噬大军的流沙,更有那闻所未闻的‘罗刹’火器。”
“九死一生,或许都是奢望。”
“你,为何,要去?”
这番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拷问。拷问着卫疆出征的、最根本的动机。
卫疆,让我看看,你,是否真的已经成长为一个能为“国”,而非为“家”而战的,真正的统帅。
卫疆缓缓抬起头,迎着林乾那审视的目光。
他的眼中,没有了丝毫的仇恨与戾气,也没有了建功立业的狂热与野心。只有一种,如同北疆冬夜星空般,深沉而又坚定的平静。
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回侯爷。为臣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为将者,当为国门,镇守四方。”
“此战,无关家仇,无关功名。”
他微微顿了顿,那沙哑的声音,在这一刻,却充满了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只为……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