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盖,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将整个京城都化为棋盘的年轻人,眼神之中再无半分臣属对上官的敬畏,只剩下凡人仰望神魔时最纯粹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大人要的从来不是扳倒一个贾家,也不是惩戒几个王公。
他要的是一场由旧势力亲手点燃、最终将他们自己都焚烧成灰的净化之火。
而荣国府便是他扔进这座早已腐朽的京城权贵森林的第一枚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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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当王熙凤派心腹之人以“不慎遗落”为由,将一份抄录着镇国公府与军械采买相关的“旧账”残页悄无声息地递到贾琏手中时,这条早已被贪婪与绝望驱动的疯狗再次嗅到了血腥味。
这一次贾政没有再表现出丝毫的“清流”风骨。
在亲眼见证了南安郡王府那三十万两雪花般的银子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缓解了省亲别院那巨大的财务黑洞之后,他心中那道名为“道德”的脆弱堤坝早已被名为“利益”的滔天洪水彻底冲垮。
他与贾琏甚至没有再向贾母禀报。二人一拍即合,带上那页分量更重、罪证也更为惊人的“残账”直奔镇国公府。
与南安郡王的慵懒精明不同,镇国公石家乃是世代将种,以军功起家,府邸之内处处透着一股武人的威严与煞气。
镇国公石光珠本人更是年近七旬,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如同一株苍劲的古松。他坐在堂上不怒自威,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落在贾政那明显心虚的脸上,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贾存周,”石光珠的声音洪亮如钟,不带半分客套,“老夫与你荣国府素无深交。今日你父子二人联袂而来,所为何事?”
贾政被他那股沙场煞气一冲,险些又打了退堂鼓。他哆哆嗦嗦地从袖中取出那页纸,话都说不利索:“国……国公爷……您……您过目……”
石光珠身旁一名亲将接过纸页呈了上去。
石光珠只看了一眼,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瞬间便阴沉了下来,一股比方才更为骇人的杀气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元启元年,西山大营换装,石家名下铁厂以次充好,虚报精钢八万斤,获利一百二十万两,其中五十万两入荣国府账,为贾元春入宫打点之用……”
“混账!”石光珠猛地一拍扶手,那坚硬的铁木扶手竟被他拍出一道清晰的裂痕,“贾政!你竟敢拿这等伪造的罪证来污蔑老夫!你可知老夫这双手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气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贾政心口。他双腿一软,当场便要跪下。
可一旁的贾琏早已是豁出去了。他猛地一步上前挡在贾政身前,声音尖利地叫道:“国公爷!这账是真是假,您心里清楚,我们心里也清楚!我们荣国府如今是没落了,可我们背后站着的是谁,您也该清楚!”
“是定远侯!是林乾!”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
石光珠那高举的手掌僵在了半空。
那股骇人的杀气如同遇到了克星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林乾。
又是林乾。
石光珠那双见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与南安郡王一般无二的恐惧与绝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次充好的军械流入军中是何等滔天的大罪。这罪名一旦被捅到御前,别说他镇国公的爵位,便是他石家满门数百口人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他明白了。
南安郡王府那三十万两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林乾这是要将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勋贵一家家连根拔起!
正厅之内陷入了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石光珠那洪亮的声音才如同漏了气的风箱般再次响起,那声音里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一百二十万两……是吗?”
贾琏见他松口,那贪婪的胆气又壮了几分,他昂着头就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国公爷说笑了。这账上记的是我们荣国府当年应得的五十万两!至于您府上那七十万两,与我们何干?”
他竟是当着正主的面,将这敲诈勒索的价码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石光珠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可最终他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五日之内,五十万两,分文不少。”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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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荣国府再次“凭本事”要回五十万两巨款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京城所有王公府邸的后院时,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恐慌终于如同瘟疫般彻底爆发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敲诈。
这是一场由林乾在幕后导演,由荣国府这条疯狗在前台执行的不死不休的清算!
林乾,他拿到了那本记录着他们所有人罪证的黑账!
一时间京城之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那些往日里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一个个都闭门不出。那些曾经与荣国府称兄道弟的国公郡王,此刻见了贾家的轿子都如同见了瘟神般绕道而行。
他们怕了。
他们怕那条疯狗下一个便会叼着他们自家的罪证扑上门来。
而在这一片巨大的恐慌之中,贾家的声威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病态顶峰。
贾政与贾琏成了京城所有宴席之上最令人畏惧的“贵客”。他们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舍。他们甚至无需再拿出那本黑账,只需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暗示,便能让那些心中有鬼的王公贵胄乖乖地将一张张巨额银票送到荣国府的账房。
短短半月之内,荣国府竟是真的凑到了数百万两白银!
那座名为“大观园”的奢华园林在银钱的催动之下拔地而起。
荣国府上下都陷入了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疯狂狂欢之中。他们以为他们靠着自己的“威望”重振了家业,以为他们即将要迎来那最为辉煌的省亲盛景。
他们早已忘了。
忘了那把递给他们刀的人。
忘了那只在暗中冷冷注视着他们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这群在柴堆之上尽情狂舞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