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云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天空。
而是一块被擦到只剩下骨架的“天”。
头顶是一整片灰白的空白，只有零星几道山脉轮廓、云纹线条像铅笔稿一样悬在半空，有的甚至只画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尾端拖着凌乱的笔触，仿佛随时会被人彻底抹去。
“醒了？”
耳边传来慕容霜略带沙哑的声音。
她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那块岩石的下半截质感逼真，上半截却像被橡皮擦过般模糊，边缘处不断有细碎的灰屑脱落，落到地面上，很快就融入那一层同样模糊的灰白。
顾青云试图撑起身体，胸腔深处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仙帝真意在体内萎缩成一团，外面被一层淡淡的神性裂纹缠绕着，仿佛刚被人用更高一层的权限生生碾过一遍。
“别乱动。”
慕容霜走过来，一手扶住他背心，一手按住他胸口几处快要崩开的伤口，剑意细细渗入，将那些几乎碎掉的道纹暂时钉死。
“要不是你最后那一下，硬生生把路径拐进这个鬼地方，我们刚才就一起被清空了。”
“现在怎么样？”顾青云艰难问。
“不好也不算太坏。”司空羽从不远处走来，脸色苍白，却还能勉强笑一笑，“神帝的那一指，被这片禁地挡掉了大半。”
“我们是在一堆‘被丢掉的世界’中间捡了条命。”
顾青云这才真正打量起四周。
他们所在之处，勉强能被称为一块“地面”。
地面之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残片：
有半截城墙，外侧雕刻着奢华神纹，内侧却是一片空白；
有一条被切成三段的河流，水在空中悬停，断面处清晰可见水纹细节，却没有任何流动；
还有一座山，山腰以上的部分精致得近乎苛刻，层林叠嶂，雾气缭绕，山腰以下却只剩几道粗粗的线条，仿佛有人画到一半便不耐烦地丢下画笔。
远方，更有一大片彻底灰灭的地带，连残片都没有，只剩一片彻底的空白。
那空白看上去安静，实际上却像一张什么都能吞下去的纸。
“这就是神界的禁地？”
慕容霜轻声道，“怎么看起来，倒像是……”
“画草稿的废纸堆。”
顾青云接过话。
他缓缓闭眼，又再度睁开。
仙帝真意尚未完全恢复，却足以支撑他用“程序员”的视角去看这片地方。
在这种视角下，眼前的一切不再只是残破的山河，而是一段段被截断的规则链条。
有的链条在这里结束，另一端则延伸向他们熟悉的神界现实中；
有的则在中途被生生剪断，露出其后混乱的“上层接口”，像是尚未填充完成的函数。
“看来神帝说得没错。”
顾青云喃喃自语。
“神界，确实是被写出来的。”
“只不过——”
“他们不想让下面的人看到它写坏的那些版本。”
——
简单调整伤势之后，一行人很快找到了一处相对稳定的落脚点。
那是一块悬浮在半空的大型残片，外形勉强还能看出原本是一座神殿，只是顶部被削去大半，殿门歪斜着悬在半空，殿后的长廊在某个点突然断开，露出后方一整片空白天下。
“外面呢？”
顾青云坐在殿阶上，问道。
“神帝的气息在禁地外不断游走。”
司空羽闭目感应，“他进不来深处，但在外圈封得更死了。”
“短时间内，我们别想从原路回去。”
“那就先把这里看完。”
顾青云点头。
“能被他们标成禁地，还要在外围加这么大一道锁，肯定不只是因为这里风景不好看。”
慕容霜看着他：“你真打算去找‘神界真相’？”
“你不想知道吗？”顾青云反问。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被写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底层永远被当成可以随时回滚的测试数据，为什么连神帝本身，都只是一个被写出来的账号——”
“如果只打上面这层傀儡，底下这套规则还在运行。”
“总有一天，还会再写出一个新的傀儡来。”
慕容霜沉默片刻，握紧了剑。
“那就去看。”她道。
“反正，现在也退不回去了。”
——
禁地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中心”，但顾青云很快发现，这片残片世界并非乱堆。
他借助仙帝真意，将目光从最小的裂缝一路向上追踪，发现所有规则链条的断端，最终都朝同一个方向汇聚。
在那里，有一团比周围任何地方都更密集的规则风暴在缓缓旋转。
“那里，大概就是他们当初写神界时，动手最多的地方。”
“也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一路上，残片世界展现出更加诡异的一面。
有整片城市在他们脚下缓慢旋转，不时有模糊的影像在城中浮现——像是旧记录被误触播放：
人群在街道上奔跑，天空中光雨倾盆而下，随后画面忽然一顿，一切色彩被抽走，只剩轮廓线条，在下一息被全部擦除；
有一条似曾相识的河流，从他们脚边缓缓掠过，水面上映出的是某个战场的剪影，仙界与神界的大军在河对岸厮杀，可画面显然与他们经历过的那一战并不完全相同——
那像是“上一版”的神界入侵方案。
“这里……”
司空羽盯着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喉结滚动。
“难道连我们的战斗，也可以被他们当成草稿删掉？”
“看上去，”顾青云淡淡道，“他们确实这么做过不止一次了。”
“只是这一次，他们删不干净了。”
——
穿过层层残片与规则风暴，一行人终于来到那团旋转风暴的最中心。
那里，悬浮着一块巨大的“板”。
说是“板”，其实更像是一整片被立起来的世界截面。
山河、城池、星辰、神殿……无数神界景象在那块板上来回闪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有人在上一页和下一页之间不断翻动。
“这是——神界的原型图？”
慕容霜缓缓开口。
“不止。”
顾青云眯起眼。
在那块世界截面的背后，还有一层更深的光纹。
那光纹并非普通神文，而是一种比神文更原始也更复杂的“符号语言”，每一笔每一划都对应着规则层面的一条设定。
如果说他们熟悉的阵法，是用现成的符号调用系统接口；
那么这后面的符号，就是直接在写系统本身。
顾青云的神识朝那片符号探去。
瞬间，脑海中轰然一震。
无数画面蜂拥而入。
——
他看到了一个还未完全成型的世界。
那时的神界，还只是一块块散乱的大陆和漂浮的城廓，规则粗糙得像是刚搭好的脚手架，时不时就有整片区域因为逻辑错误而坍塌。
高天之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不断俯视、修改。
那身影每一次抬手，就会有一大片规则被重写：
这里的神性流动太慢，就加一个加速因子；
那里底层反抗情绪太重，就写一个新的“信仰系统”，让他们把怒火导向看不见的地方；
某个神将成长过快，可能威胁到顶层秩序，就在他的功法核心埋下一道极隐蔽的“自毁条件”。
“那就是——创世神？”
顾青云隐约捕捉到那身影周身环绕着的标签。
不是名字，而是一连串代表权限的符号：
“创建世界”、“编辑规则”、“回滚版本”、“销毁实例”。
在那身影下方，另一道较为稳定的身影缓缓成型。
那是神帝的原型。
他被赋予强大的躯壳，被写入“管理神界”的权限，被安放在一个象征最高统治的座位上。
起初，他似乎拥有一定的自主意识。
他曾试图反对某些设定：
比如对底层反抗者的“一键回滚”；
比如对下界进行一次又一次“实验性入侵”；
比如将所有不符合预期的世界碎片，统统丢进一个不受重视的角落，而不去处理那里可能藏着的错误。
他的反对被创世神意志轻描淡写地抹去。
那道高天中的身影稍稍一动，神帝原本清晰的神色便像被水墨晕开，随即在某一点重新凝聚，却带上了更多“顺从”的线条。
这些画面一幕幕在顾青云脑海里闪过。
最终定格在这样一幕上——
神帝端坐在属于自己的神座上，眼中不再有任何属于“自我”的光，只剩执行与维护的冷酷。
而在他背后，几条来自更高处的隐形线条，深深扎入他的神魂深处。
每当他做出某个决定，那些线条都会轻轻一抖，像是在不断修正他偏离预期的部分。
“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被远程控制的账号。”
顾青云喃喃道。
——
画面一收，他的神识被那片符号洪流猛地弹开，胸口又是一阵钝痛。
“青云！”
慕容霜立刻扶住他，剑意再次稳住他快要溢出的真意。
“你看到了什么？”
顾青云深吸一口气，将刚刚捕捉到的关键信息尽可能整理下来。
“神界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有人——也就是他们称为‘创世神’的那位——从更高一层写下了这个世界。”
“他写了神性，写了规则，写了神帝，也写了底层的一切命运。”
“神帝看上去像是天生的统治者，实际上只是被赋予了部分管理权限的傀儡账号。”
“他的一切选择，都会被那道更高的意志随时修正。”
“包括——什么时候对仙界发起入侵，什么时候把仙界当成实验田，什么时候决定回滚一整片区域的时间线。”
司空羽握剑的手，指节发白。
“也就是说，我们这么久以来拼死对着干的家伙，自己也是被人写死在代码里的一行？”
“差不多。”顾青云苦笑。
“这不代表他无辜。”
“行凶的人和递刀的人，都有账要算。”
“但至少可以确认一件事——”
“就算我们把现在的神帝打倒，只要这段创世代码还在运行，就会有新的神帝被写出来。”
“只要这层世界还被当成实验环境，仙界迟早还会被‘下一轮测试’波及。”
慕容霜目光微沉。
“所以，你打算改目标？”
“从打神帝，变成打更上面的那个？”
顾青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目标从来没变过。”
“我一开始就不只是想活下去。”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烂。”
“现在，只不过是——”
“我们终于看见了这段烂代码的作者签名而已。”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那块悬浮的世界截面。
“既然知道这是被写出来的，那就说明，这段东西有被改写的可能。”
“既然他们能在我们头上写规则，那我也想试试看——”
“能不能在他们写出来的世界上，再打一层补丁上去。”
——
“话说得很轻松。”
一个略显疲惫却仍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众人一惊，纷纷拔剑。
却发现说话的不是活人。
而是一块悬在半空的碎片。
那块碎片原本不过是某座神殿的一角，表面神文大半被擦掉，只剩几个模糊笔画。可此刻，那几笔光纹忽然重新亮起，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轮廓。
那身影与之前在符号洪流中看到的“创世神”有几分相似，却要更加模糊、破碎，仿佛只是一道被遗忘在回收站里的旧影像。
“别紧张。”
那影像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真正的那位，早就不在这里了。”
“我只是一段被丢弃的‘调试记录’。”
顾青云眯起眼：“你留下来做什么？”
“用你们的话说……”
那身影似笑非笑，“大概就是——给后来者留一份‘开发文档’吧。”
“他曾经想用这份文档，培养能帮他一起维护世界的人。”
“可惜，后来他发现，维护一个被写出来的世界最简单的办法，不是让更多人理解它，而是——”
“删掉所有会问为什么的人。”
“于是，你就被删了？”顾青云问。
“差不多。”
那身影伸手，指了指自己破碎的轮廓。
“我曾经拥有部分‘创世权限’，可以在小范围内编辑世界。”
“后来，他觉得这太危险，就把我拆了。”
“权限被回收，记忆被抹除，剩下一点残渣，被丢进了这个垃圾堆。”
“但他大概没想到，会有人自己跑进来翻垃圾。”
“更没想到，会是一个从下界爬上来的家伙。”
那影像的目光落在顾青云身上。
“你看起来，比当年那个被改写了无数次的神帝……有意思多了。”
“所以，你想干什么？”
顾青云直视着他。
“给我讲一堂‘创世原理’？”
“还是直接把你的权限全部丢给我，让我顺便也变成一个被写死的账号？”
“你倒是警觉。”
残影笑了笑。
“放心。”
“我剩下的权限，已经不足以创造一个新世界了。”
“但用来给你开一扇门——”
“看看真正的底层，还是够的。”
他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那块悬浮的世界截面后方，缓缓露出一层更深的光纹。
与其说是规则，不如说是一整套“工具”。
有用于快速搭建地形的“模板”，有用于批量生成生灵设定的“参数表”，也有用于在运行过程中监控、修补 bug 的“调试面板”。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创世传承。”
“严格来说，是‘创世工具包’里，被我藏起来而没来得及删掉的一角。”
残影看向顾青云。
“我可以把这部分交给你。”
“但你得清楚一件事——”
“拿到它，并不意味着你就成了创世神。”
“你只不过多了一把能往世界代码里插手的扳手。”
“用不好，你会把整座楼一块儿拧塌。”
顾青云沉默。
许久，他缓缓伸出手。
“扳手给我。”
“怎么用，我自己学。”
“反正——”
“这楼本来就是歪的。”
“与其等它什么时候彻底塌在我们头上，不如先试着把它掰直一点。”
残影静静看着他，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久违的欣慰。
“当年，也有人这么说过。”
“后来，他被改写成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个样子。”
“希望你能比他走得远一点。”
话音落下，那团光纹猛地一缩，化作一道极细的光流，直直没入顾青云眉心。
瞬间，无数与“创世工具”相关的符号、界面、流程在他脑海里闪过。
那是一整套可以直接对世界底层进行读写的接口。
同时，也是一整片充满红色警告标记的雷区。
“……好家伙。”
顾青云只来得及吐出这三个字，便被那股信息洪流压得眼前一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听见那道残影最后的一句话——
“记住。”
“真正的敌人，不是那几个站在台上的傀儡。”
“而是把你们舞台连同剧本一起写好，还不许你们即兴发挥的那只手。”
“如果有一天，你能把那只手按在桌上，好好给它做一次 debug——”
“那才算是，替所有被删掉的版本，出了一口气。”
——
禁地深处重新归于寂静。
顾青云安静地躺在破碎神殿的阶前，眉心处那一道细小的光痕缓缓隐去。
慕容霜半跪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指节发白，却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顾青云身上那股本就不安分的力量，此刻变得更加危险——
就像一把原本只会拆机修电脑的螺丝刀，忽然被插进了世界最核心的主机里。
而远在禁地之外的神界高天之上，
某个正俯视整片世界的存在，忽然皱了皱眉。
他感觉到，在自己写下的某一行极其隐蔽的代码深处，
多出了一枚细小却异常刺眼的标记。
那标记的名字，叫做：
——顾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