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的上午,空气清得不太真实。合规联动中心的会客室里,玻璃隔断把光分成几块,桌上的记录笔挺直立着,像几支待命的小旗。
鲍至坐在对面,仍旧那套浅灰西装,袖口熨得直。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笑,手掌朝上摊在桌面,指纹纹路清清楚楚。霍峥在一侧,翻开笔记本,孟筠坐在另一侧,手边压着一份“协作告知”。
霍峥先打招呼:“鲍经理,今天是‘协作听取’。你可以陈述,也可以沉默。我们会录音。”
“录吧。”鲍至点头,声音平静,“我只求一个界限:不说客人的脸。你们要的是账,不是人。”
“对。”孟筠把协作告知推过去,“你交出的账单、编码表,会按程序封存。涉及隐私,依法去标识。你说‘袖扣先生’,今天也要说清楚。”
鲍至的眼睫动了一下:“‘袖扣先生’不是姓名,是标记**。我们在会务口径里,对少数‘重点客户’不叫名,叫‘标记’**。袖扣是其中一个。还有‘银烟盒’、‘左表’、‘黑雨伞’。”
霍峥:“标记怎么落到账上?”
鲍至把随身带来的皮夹放到桌上,指腹按了一下夹口,平平地打开。里面不是现金,是一叠薄薄的**“会务协作单”,每张都印着浅灰的格线。他抽出一张,递过来:“‘客户编码表’。我们不用名,用编码**。例——”
他指着表格第一列:“cLb是会所,K是客阶,S是涉事域。后面数字是批次。比如cLb-K3-S2-58,意思是:会所客户三阶,涉事域二(城改),应对批次58。‘袖扣先生’在编码里记作mK—o—△(标记\/椭圆\/短横),不会写真名。”
孟筠看了一眼,又把视线抬回来:“标记跟人绑定吗?”
“不完全。”鲍至摇头,“标记跟‘会务模式’绑定。比如‘袖扣’,代表一套‘前置开灯+会务确认+咨询费挂接’的模式,不止一个人享受这套。但有一个人用得最多,我们内部就习惯叫他‘袖扣先生’。”
“你知道他是谁。”霍峥不绕弯。
鲍至沉默了一秒,指尖在桌面上摩了一下:“我知道一半。我知道他的车牌段**、来去时间、偏好茶单、包厢号位。你要我说名字,我会犯错;你要我交账**,我可以把我这边全部的账交出来。”
“好。”霍峥点头,“账先走。**”
两名工作人员把牛皮纸箱抬进来,开箱,一摞摞账单副本码在桌上:
咨询费\/场地费\/会务费的“抽象科目单”;
与之挂接的汇总清单;
茶单小票的末四位汇总;
门禁甩卡的位次对照表(去名)。
每一叠上都夹着一张小卡片,写着**“起止时间、批次、经手人编号”**。字迹端正,像在做一张干净的餐桌摆台。
“你们的账,是净化过的。”孟筠翻了一页,“‘咨询费’下面是什么?”
“外账。”鲍至不躲,“外账不在会所系统里,在外侧会务公司。‘客户编码表’里的‘S’会对应到他们的项目域,比如S2就是城改。外账按‘交流\/引介\/成果复盘’来记,不打印明细,只留短句,比如‘横幅协调’、‘口径一致’。”
“外账的介质呢?”霍峥追问,“纸?盘?人?”
“都不是整的。”鲍至想了想,“是散的——灾备U盘在外面工作室的锁柜,纸在流转夹里,人在电话里。收网就是把这些散的东西串起来。”
“锁柜在哪儿?”霍峥问。
“这我不能说。”鲍至抬眼,眼神第一次有了警惕,“那不是我能说的地方。我愿意把我掌握的端交出来。你们要外侧,就别用我的嘴。”
屋里静了三秒。孟筠把手里的纸堆整齐:“可以。你把你这端全部交完,我们按协作走。外侧我们自己去找。”
“再说‘袖扣’。”霍峥翻出一张终端屏截图,指到右下角的“挂接中”,“‘前置开灯’三次是谁定的规矩?”
“不是规矩,是暗语。”鲍至轻声,“‘三次开灯’=‘贵客已到’,服务流程走快一拍。我们不用说,灯说。灯不会上庭,也不会背锅。这些年大家都这么干。”
“那**‘老规矩’**?”孟筠问。
“‘老规矩’就是你们昨晚听到的‘价码’。”他说,“我不报人名,但我可以写一张**‘术语对照表’,告诉你们——‘老规矩’=‘阳光成本+权重微调+横幅时间’**。你们把表拿去,对话的人自然会把自己对上去。”
“客户编码表给全。”霍峥敲键,头也不抬。
鲍至把皮夹里另一叠薄纸抽出来,像从夹层里抽出一片叶子:“给你们。**我有一份备份,怕丢。”
孟筠接过去,扫了一眼,念:“cLb—K3—S2—58|术语:横幅\/阶段性\/置顶……cLb—K2—S1—60|术语:共振\/口径一致\/落地……**”她停在一行,“标记:mK—o—△,备注:‘椭圆+短横,位置偏上,右侧钝角’。”她抬起眼,“就是你们昨晚掉在踢脚线的那枚?”
鲍至眼皮微动:“不止一枚,他很多枚。不同材质,不同场合。但刻线的位置不会变。”
“为什么不记名字?”霍峥问。
“名字会换,”鲍至答,“刻线不会。标记比名稳。你们要证据,不要江湖。”
屋里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剩笔尖在纸上摩擦的细响。窗外一辆校车经过,刹车时把空气里那点潮味推进来。
“你为什么愿意交?”孟筠忽然换了个问题。
鲍至想了很久,把杯沿转了一圈:“我以为我是在‘把服务做好’。你们抓人,我第一反应是‘别让客人丢脸’。后来我看见**‘对照链接’被钉在左上角,看见有人退钱**、有人认错,我忽然想——**我们一直在帮‘话术’擦玻璃,却很少擦‘窗框’。**窗户该通风,不该只反光。”
“还有呢?”孟筠追问。
他淡淡笑了一下:“会所这两个字,写着会和所。‘所’是地方,‘会’是人。**人要见光。**不是把人拉到光里,是把光拉到人那里。你们做这件事,我不拦。我只求——照屏,不照脸。”
“我们说过。”孟筠合上笔,“照屏,不照脸。照账,不照人。”
霍峥把收据本翻开,写下“接收:账单副本xN、客户编码表x1、术语对照表(草案)x1”。他把纸递过去:“签个名。你也留一份。”
鲍至接过笔,写字的时候手很稳。写完,他把笔一放,轻轻吐了口气:“我该回去了吗?”
“你暂时不能走。”霍峥直白,“我们要带你去做指认,是**‘物指认’,不是‘人指认’。你对‘灯’、‘屏’、‘横幅’、**‘小票’**逐一指给记录。没有脸,只有物。”
“可以。”鲍至点头,“我做这个,专业。”
门口传来脚步声,纪南川推门而入,手里夹着一个牛皮纸袋,朝孟筠点点头:“公证件回来了。”他看向鲍至,语气不锋利,也不温:“今晚,你把‘旧规矩’写成‘对照表’,不是‘口供’。这份表,会被附卷**,不是上网。”
“谢谢。”鲍至低声,“我明白你们在保护什么。”
“我们在保护可以被检验的部分。”纪南川说,“江湖不归我们管;账归我们。”
屋里灯光往下压了一些,纸面上的字更清楚。孟筠合上夹子:“开始物指认。从**‘前置开灯’**开始。”
鲍至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袖口,像回到工作岗位:“**第一盏灯,迎宾位;第二盏灯,桌角;第三盏灯,服务终端上方。**三盏之后,挂接开始。”
“好。”孟筠点头,按下录音键,“继续。”
——
傍晚时分,合规中心外的树叶被风挑了一下,天边的云像被刀背推开。合唱团发了张图,只有三样东西:
一枚袖扣的素描,右上角一条短横,尾端钝;
一张客户编码表的缩影,字母与数字像棋盘;
一句话:“名字会换,刻线不会。——照屏,不照脸。”
江阮在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没转发,只把手机扣到桌面,起身去准备明天的听证。她拿起包,回头关灯时,墙上的影子短了一寸,像某件事情收了网。
楼下风很轻,她迎着风走出去,心里把一件事翻过来又翻过去:到此为始。
有人在门口打电话,压低了嗓子:“明天我也报名了,就三分钟,我只问三件事。”
她走过去,顺手把电梯门按住,让那个人赶上。对方冲她笑了笑,没认出她来。电梯里只是落针可闻的静,像暴风雨前最后一次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