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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的余烬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着,散发出最后一丝暖意,也飘散出木头燃烧后的微苦焦香。胡有鱼那带着泥土气息与抚慰力量的歌声早已停歇,但那种沉静坚韧的感觉,如同无形的薄雾,依旧低低地萦绕在临时安置点的上空,悄然渗入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人群渐渐散去,带着歌声点燃的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回到各自冰冷的板房角落,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在铺着薄被褥的地铺上,蜷缩着寻找短暂的休憩,积蓄明日继续与泥泞搏斗的力气。

胡有鱼慢慢放下吉他,后背那道被泥水浸泡过的伤口在篝火余温退去后,开始尖锐地抽痛起来,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肉里搅动。他强撑着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透支后的酸软。强子和浩子早已在角落里鼾声如雷,泥污都来不及彻底洗净。

娜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半瓶消毒药水和一卷干净的纱布,眉头紧锁,火光在她担忧的眸子里跳跃,“得重新处理下,白天那泥水太脏了。”

胡有鱼咧咧嘴想笑,却牵动了后背的肌肉,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那笑容便扭曲成了龇牙咧嘴:“嘶,没事,娜娜,皮外伤,扛得住。你看我这不还能唱歌嘛。” 他试图活动一下肩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袭来,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

“别逞强!”娜娜不由分说,把他按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他背上临时糊上的纱布,借着旁边一盏应急灯昏暗的光线查看。伤口边缘被泥水泡得发白发皱,中间一道深痕微微红肿,隐隐有浑浊的渗液。“有点发炎了,”娜娜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心疼和后怕,“白天那泥水里什么脏东西都有!必须清理干净上药,要是感染发烧就麻烦了!”

冰冷的消毒药水触碰到伤口的瞬间,胡有鱼身体猛地绷紧,牙关紧咬,才没痛呼出声。他闭上眼,白天库房里冰冷的泥水、沉重的货架、断裂房梁擦背而过的风声、绣娘们绝望的哭喊,混乱的场景再次冲击着他的神经,混合着背部的剧痛,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在娜娜面前倒下,汗水混着脸上未擦净的泥污,蜿蜒而下。

这一夜,胡有鱼睡得极不安稳。后背的伤口灼痛着,像一小块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肤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紧绷并未因睡眠而缓解,反而在黑暗中发酵、纠缠。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咆哮的泥石流吞噬村庄,一会儿是谢之遥在泥地里摔倒蜡黄的脸,一会儿又是娜娜惊恐尖叫着扑向他,他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每一次翻身都牵扯得后背一阵撕裂般的疼。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又被身体的高热烤干,如此反复。混沌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物资,路,游客,绣坊,千头万绪,像沉重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满目疮痍的云苗村。胡有鱼是被自己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浑身的酸痛唤醒的。他想坐起来,却感觉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前阵阵发黑,四肢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吓人。果然发烧了。

“妈的!”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板房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热感。后背的伤口更是肆无忌惮地抽痛着,宣告着它的存在。他瞥见旁边行军床上,强子和浩子依旧沉睡,脸上也带着深深的疲惫。他咬咬牙,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谢之遥还撑着,他凭什么躺下?

他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蹭到门口,清晨的冷空气让他打了个哆嗦,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安置点里已经有人影在活动,黄欣欣和夏夏正指挥着几个村民,在泥泞的空地上分拣昨天他们运进来的物资。效率很低,东西堆得有些混乱,药品和食品混杂在一起,几个急需特定药品的村民围在黄欣欣身边,焦急地说着什么,黄欣欣一脸焦头烂额,显然被各种琐碎又紧迫的需求压得喘不过气。远处,谢之遥拄着拐杖,正和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站在被泥石流冲毁的一段路基旁,激烈地讨论着,他蜡黄的脸上是极力掩饰的虚弱和凝重,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整个村子,像一架严重超负荷又零件锈蚀的机器,在泥沼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艰难地、缓慢地、随时可能彻底停摆地运转着。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胡有鱼。他回来了,带来了物资,安抚了游客,甚至从泥水里抢出了绣坊的根。可面对这千头万绪、积重难返的局面,他个人的力量,甚至加上强子浩子,也如同投入泥潭的几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就被更大的混乱吞没。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沮丧拖拽着下沉,后背的疼痛和高烧带来的眩晕感更加重了这种感觉。他扶着门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沉重的、几乎令人绝望的寂静中,一阵与昨日胡有鱼归来时截然不同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清晰而稳定地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和压抑的空气。不是一辆越野车粗暴的咆哮,而是几台车辆低沉有力的轰鸣,带着一种沉稳有序的节奏感,碾过村外泥泞不堪的临时通道。

安置点里零散活动的人们都停下了动作,疑惑地望向村口。黄欣欣抬起头,谢之遥和村干部们也停止了争论,循声望去。

只见三辆经过专业改装的越野车,打头的是一辆底盘极高、涂装着沙漠迷彩的“猛禽”,后面跟着两辆同样硬派、沾满新鲜泥浆的陆巡。它们如同训练有素的钢铁巨兽,沉稳地驶入晒谷场边缘相对干硬的地面,稳稳停下。引擎熄灭后,清晨的寂静似乎被放大了几倍。

打头的“越野”车门率先打开。一只穿着沾满泥点但依旧能看出质地精良的户外登山靴的脚利落地踏在地上,接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敏捷地跳下车。

是白蔓君。

她穿着一身深橄榄绿色的专业冲锋衣裤,裤脚利落地塞在高帮登山靴里,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几乎没有妆容,只透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但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整个安置点——混乱堆积的物资、疲惫麻木的面孔、远处触目惊心的废墟,以及……倚在板房门框上,脸色潮红、眼神都有些涣散的胡有鱼。

她的目光在胡有鱼身上定格了一瞬,眼底深处翻涌起无法掩饰的心疼和担忧,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入巨石。但这情绪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迅速压下,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她的下颌线微微绷紧,再抬眼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镇定。她没有像胡有鱼那样急切地呼喊名字,也没有立刻扑向自己的恋人,仿佛她此刻的身份,首先不是胡有鱼的爱人白蔓君,而是肩负着某种重要使命的指挥官。

“卸车!按编号分区!” 白蔓君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金属质感,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凝滞。她侧身对后面两辆陆巡上下来的几个同样穿着专业户外装、动作干练利落的年轻人下达指令。

随着她一声令下,那几个年轻人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齿轮,瞬间启动。他们迅速拉开第一辆陆巡的后车厢门,动作麻利而高效。车厢里不再是胡有鱼那种塞得满满当当的“蚂蚁搬家”,而是整齐码放着大小统一、颜色各异的防水储物箱,每个箱子上都贴着醒目的标签:红标“急救药品”、蓝标“高能食品”、黄标“清洁饮水”、绿标“御寒衣物”、白标“通讯照明”,甚至还有几个贴着特殊紫色标签的箱子,上面印着“精密仪器\/易碎品”。

“药品组,接收红标箱!按外伤、感染、慢性病、肠胃、急救分大类,立刻建立临时药房,清单给我!”白蔓君语速极快,一边指挥,一边已经从一个随身的防水战术背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夹着纸张的硬质文件夹和一个卫星电话,“食品组,蓝标和黄标,按即食、需加工、婴幼儿专用分区存放,清点数量,建立配给登记簿!衣物组,绿标箱,优先分发给老人、儿童和伤员!”她的指令简洁、明确、层级清晰,没有一丝冗余,精准地投送到每一个执行者耳中。

整个安置点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高效场面。混乱的物资堆旁,黄欣欣和夏夏完全插不上手,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如同变魔术般,迅速在空地上清理出几个区域,将不同颜色的箱子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动作麻利得令人眼花缭乱。

谢之遥拄着拐杖,在黄欣欣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他看着眼前这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切入混乱的场景,看着白蔓君在晨曦微光中沉静而强大的侧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蔓君姐,你...”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白蔓君闻声转过头,看到谢之遥,脸上那层冰冷高效的“指挥官”面具终于融化了一丝,露出关切的神情:“谢总。”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他蜡黄的脸色和依靠拐杖才能站稳的身体,眉头微蹙,“你伤得不轻,需要休息。” 语气是陈述,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心。

“我没事,还撑得住。”谢之遥摆摆手,声音嘶哑,急切地问道,“现在还有路进来?”

“路没完全通,大型车队还进不来。”白蔓君言简意赅,将手中的文件夹翻到某一页,展示给谢之遥看,“但我们找到了几条勉强能走小型越野和摩托的‘毛细血管’。这三车是第一批,后续物资会通过摩托车队接力转运,同时协调了空投补充关键药品和精密设备。”她指了指那几个紫色标签的箱子,“里面有便携式水质检测仪、大功率对讲机中继台、还有几台卫星网络终端,信号能覆盖全村,解决通讯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谢之遥的肩膀,再次投向板房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却依旧保持着稳定:“另外,我带了专业的医疗志愿者,半小时后到,有鱼他怎样?”她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担忧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点“精密仪器”箱的年轻人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凝重:“白总,清点时发现,编号F07的箱子,外层防水标签有轻微破损,箱体侧角有撞击凹陷。我们初步检查,里面好像是些刺绣品?包装似乎有些松散,不确定有没有受损。”他递过来一个打开的紫色箱子。

白蔓君和谢之遥同时看去。只见箱子里,正是昨天胡有鱼他们从绣坊泥水中抢救出来的那批最核心的精品绣片和阿奶的珍贵老样子!它们被小心地用软布分隔包裹着,但显然在长途颠簸和可能的撞击中,有些包裹已经散开,几片色彩绚丽的绣片边缘露了出来,甚至有一幅老绣品的卷轴从保护套里滑出了一小截!

“是绣坊的东西!”娜娜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一眼认出,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还历历在目,难道在最后运输关头功亏一篑?

白蔓君眼神骤然一凝,没有慌乱,立刻蹲下身,动作轻柔却无比迅速地将箱子里的绣品一件件小心取出,平铺在旁边临时铺开的干净防水布上。她仔细检查着每一件绣品的包装情况、有无水渍浸染、有无明显折痕或污损。她的手指修长稳定,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专注和谨慎。

“外层防水袋密封性尚可,内部有撞击缓冲材料,整体防震合格。”她冷静地分析,语速飞快,“这幅卷轴滑出,但外层绢布保护套完整,初步目测无折痕。这几片散开的绣片,边缘有轻微挤压痕迹,但丝线无断裂,色彩无晕染,属于轻微物理形变,专业修复师可以处理,不影响核心价值。”她抬起头,看向脸色惨白的娜娜和神情紧绷的谢之遥,“万幸,没有结构性损伤和水渍二次污染。立刻转移到绝对干燥、避光的安全点,等专业修复人员评估。这是我的疏忽,运输清单上应该加注‘最高等级防震’标识。”

她果断下令:“浩子,你亲自负责,立刻把这些转移到村委最干燥安全的阁楼,全程轻拿轻放,做好防潮防尘!娜娜,你跟着去,全程监督。”她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化解了一场潜在的灾难。

直到此刻,安排好绣品转移,白蔓君才似乎终于能短暂地卸下一点肩上的重担。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那个一直倚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男人身上——胡有鱼。

她大步走过去,脚步沉稳,却在靠近他时,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密布的冷汗,以及眼中强撑的意志力下难以掩饰的涣散和痛苦。

“胡有鱼。”她站定在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他混沌的意识深处。不再是那个冷静高效的指挥官,也不是平日里带着调侃意味的“老胡”,而是连名带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胡有鱼努力聚焦视线,看着眼前风尘仆仆却依旧挺拔如松的爱人,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嬉皮笑脸,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蔓……蔓君……你……你怎么来了”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白蔓君早有预料般,没有丝毫惊慌,张开双臂,稳稳地、结结实实地接住了他滚烫沉重的身体。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冲锋衣下的t恤都被冷汗浸透了,后背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伤口散发出的异常热度。

“别说话。”白蔓君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异常沉稳,像定海的神针,又像坚固的锚链,将他从眩晕的漩涡中牢牢拉住,“你做得够多了,胡有鱼。现在,交给我。”

她的手臂有力地支撑着他几乎虚脱的身体,没有丝毫嫌弃他满身的泥污和汗水。胡有鱼滚烫的额头抵在她微凉的颈窝,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混合着尘土、消毒水和一种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感受到这熟悉而强大的支撑的刹那,如同被拉断的弓弦,骤然松弛。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散了。极度的疲惫和高烧的混沌彻底淹没了他,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抬起,意识迅速沉入一片滚烫的黑暗。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模糊地感觉到,一只带着凉意却无比稳定的手,紧紧握住了他滚烫无力的手。

白蔓君支撑着他,没有丝毫摇晃。她微微侧头,对紧跟过来的强子沉声道:“搭把手,扶稳他。医疗点在哪?带路。”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强子连忙上前,和白蔓君一左一右架住完全失去意识的胡有鱼。

安置点的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如同神兵天降般带来秩序和希望的女人,此刻用并不强壮却异常坚定的肩膀,稳稳地扛起了另一个为这片土地拼尽全力的男人。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煽情的眼泪,只有无声的支撑和传递的力量。

白蔓君架着胡有鱼,一步步走向临时医疗点。她的步伐依旧沉稳,背脊挺得笔直。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金色的光芒,落在她沾满泥点的肩头,也落在胡有鱼紧闭双眼、潮红而疲惫的脸上。在这片巨大的、泥泞的伤痕之上,在这片刚刚经历歌声抚慰又被混乱与希望交织填满的土地上,他们两人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无比有力的画面。

灾难的阴霾依旧浓重,重建的道路漫长而崎岖。但此刻,因为她的到来,因为那双稳定支撑的手,那艘名为云苗的伤痕累累的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根坚韧的锚链,在惊涛过后的泥泞滩涂上,暂时稳住了摇晃的船身,得以喘息,得以重新凝聚起继续搏击风浪的勇气。白蔓君的担当,不是冲锋陷阵的舍身一扑,而是深海之下,那沉默却维系着整艘巨轮不会倾覆的,最坚韧的锚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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