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阁的退去,并未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像在死水中投下石子,涟漪下是更深的幽暗。
王起一行不敢再停留,趁着天色未明,由慕容九辨认方向,朝着传闻中通往无尽海最近的渡口——“忘川渡”疾行。
王起的伤势依旧沉重,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但他始终走在最前,断界之刃成了他另一根脊梁。
王磊背负着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白素,独臂稳如磐石,眼神却不时掠过兄长苍白的面孔,忧心如焚。
慕容九紧随其后,紫霄魂玉光芒内敛,感知却如蛛网般撒向四周,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他们穿行在愈发荒凉的地界。
草木渐稀,露出灰黑色的嶙峋怪石,空气中弥漫着咸湿与腐朽交织的气味,预示着无尽海已不远。
天色始终是那种令人压抑的暗红,日月无光,仿佛整个天地都病了。
黄昏时分,风雨骤至。
不是寻常雨丝,而是冰冷的、带着腥气的瓢泼大雨,砸在岩石上噼啪作响。视线模糊,山路泥泞难行。
“前面有灯光!”
慕容九眼尖,指向风雨中一处山坳的阴影。
隐约可见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摇曳,像荒野中诱人的鬼火。
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的三层木楼,样式古旧,招牌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认出“宿”字的一半。
屋檐下挂着一串褪色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是家客栈?”
王磊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客栈?”
王起停下脚步,雨水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气罩滑开。
他凝视着那栋木楼,目光穿透雨幕,似在审视。
楼内气息混杂,有寻常旅人的疲惫惶恐,也有几股刻意压抑、透着精悍的气息,如同暗流涌动。
“避雨。”王起简短道。
他需要时间压制伤势,王磊和慕容九也需要休整,白素更经不起这般风雨摧残。
至于这是不是一家“黑店”,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若真是,那便斩了便是。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劣质酒气和某种淡淡腥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颇为宽敞,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
七八张桌子零星坐着些人,有裹着湿衣瑟瑟发抖的行商,有埋头吃面的镖师,角落甚至还有一僧一道,僧人在默念佛号,道人在闭目养神。
柜台后,一个身材臃肿、面团团的掌柜正扒拉着算盘,见有客来,抬起眼皮,露出一双精明的小眼睛。
“哎哟,几位客官,快请进!这鬼天气,真是要命!”
掌柜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上,目光却在四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王起腰间那柄不起眼的断刀和白素被王磊小心护着的姿态上停顿了一瞬。
“三间上房。”
王起声音平淡,抛出一小块碎银。
掌柜接过银子,掂了掂,笑容更盛:“好说好说!只是……不瞒客官,近日往来客多,上房只剩两间了,您看……”
“可以。”王起不在意。
就在这时,大堂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几分慵懒媚意:“掌柜的,你莫不是忘了,我那间房宽敞得很,倒是可以分一半给这位受伤的姑娘和这位小兄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靠窗的桌边,独坐一名红衣女子。
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云鬓微松,插着一支简单的木簪,容颜算不上绝色,却有一股成熟风韵,眉眼间流转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手指轻轻转动着桌上的酒杯。
她穿着大胆,红色纱衣下玲珑身段若隐若现,在这粗陋客栈中显得格格不入。
掌柜脸色微变,连忙道:“红姑说笑了,您那房……”
“怎么?我做个顺水人情也不行?”
被称作红姑的女子眼波流转,落在王起脸上,“这位公子气度不凡,只是伤势不轻,这位妹妹更是我见犹怜。”
“出门在外,行个方便嘛。”
她话语亲切,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慕容九微微蹙眉,这女子出现的时机和态度都透着蹊跷。
她暗中传音给王起:“王起,此女内力阴柔绵长,不似寻常江湖人,小心有诈。”
王起仿佛未闻,只是淡淡看了红姑一眼:“不必。”
红姑也不坚持,嫣然一笑,自顾自饮酒:“那真是可惜了。”
掌柜的连忙引着王起四人上楼。楼梯老旧,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
分配给他们的两间房在走廊尽头,相邻而居。
房间内陈设简单,还算干净,只是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王起选了靠外的一间,让王磊带着白素住进里面那间。
慕容九则坚持守在王起房外走廊,盘膝调息,既是护法,也是监视大堂动静。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如同万千鬼手在拍击。
王起盘坐榻上,断界之刃横于膝前,闭目调息。
体内混沌之力缓慢运转,修复着经脉的裂痕,但血月之力造成的法则暗伤如附骨之疽,极难祛除。
他心神沉入一片空明,对外界的感知却愈发敏锐。
他能“听”到楼下大堂行商压抑的咳嗽,镖师低沉的交谈,掌柜拨弄算盘的细微声响,以及……那红衣女子红姑若有若无的、带着某种规律的心跳声。
还能“闻”到,那股腥味的源头,似乎并非来自外界风雨,而是源自这客栈本身,从地板、墙壁的木质中隐隐渗出。
约莫子夜时分,风雨声渐歇,客栈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王起紧闭的双目霍然睁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房间传来王磊一声压抑的怒喝,以及白素短促的惊呼!
紧接着是桌椅翻倒和兵刃交击的脆响!
慕容九的身影已如轻烟般掠入隔壁房间。
王起没有动。
因为他感知到,真正的杀机,来自他这间房。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中,四道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从房间的四个角落悄然浮现。
他们没有杀气,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体温,如同四块冰冷的石头,完美地融入了黑暗。
这是最顶级的潜匿之术。
然后,四道寒风,悄无声息地袭向榻上的王起!
一道指向咽喉,一道指向心口,两道分袭左右双肋!
用的不是刀剑,而是某种极细、极尖锐的刺,破空之声微乎其微,却带着洞穿金铁的锋锐!
这四人,才是这家黑店真正的杀招!
楼下的嘈杂,红姑的搭讪,都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就在四根尖刺即将及体的瞬间——
膝上的断界之刃,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嗡鸣。
不是清越的刀鸣,而是如同深渊中传来的叹息。
一道暗银色的弧光,以王起为中心,无声无息地绽放。
弧光掠过,如同夜色被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
那四道袭来的寒风戛然而止。
四道黑影保持着突刺的姿态,凝固在黑暗中。
下一秒,细微的“咔嚓”声响起,他们手中的尖刺,连同他们隐藏在黑暗中的身体,从中齐齐断为两截,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没有一滴鲜血流出,仿佛被斩断的只是枯木。
王起依旧盘坐榻上,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在黑暗中轻轻一弹。
一点火星飞出,精准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重新照亮房间,映出地上四具被整齐斩开的尸体,以及他们脸上至死都未能散去的惊愕。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
一轮被暗红云层遮掩的模糊残月,投下惨淡的光辉。
王起的目光,穿透墙壁,望向楼下大堂的方向。
那个叫红姑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空空的酒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莲花气息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