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下三日,归安里的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堡垒的火把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哨兵裹着厚毡袍,睫毛上结着冰碴,却依旧挺直腰杆,目光锐利地扫过狼山方向——那里除了风雪呼啸,再无其他动静。
“赵叔,粮仓的麦种都用草席盖好了,”石头跺着冻麻的脚,往手上呵着白气,“张铁匠说,要是真打起来,这麦种得藏进地窖最深处,不能让北莽的人抢了去。”
赵五蹲在粮仓门口,用木棍在雪地上划着什么,独眼里映着堡垒的轮廓。“打不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笃定,“陈将军的信上说北莽只是‘异动’,没说真要开打。再说,咱归安里的堡垒,是按北凉军的规制修的,墙厚三尺,箭楼能架十张弓,他们想啃下来,得崩掉几颗牙。”
话音刚落,箭楼的哨兵忽然高喊:“有动静!是商队的旗号!”
徐凤年正在堡垒里检查弩机,闻言快步登上箭楼。风雪中,一串模糊的黑影正沿着山道而来,最前面的马车上插着面褪色的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是刘成商号的旗子。
“是李管事的副手!”徐凤年认出了领头的伙计,那小子去年在归安里住过半年,学了口半生不熟的北境话。
半个时辰后,商队终于抵达堡垒门口。伙计们冻得脸色青紫,从马背上滚下来,抱着柱子直哆嗦。领头的副手冻得说不出话,只从怀里掏出封油纸包着的信,递给徐凤年。
信是刘成写的,字迹比上次潦草许多,说北莽的小股游骑确实在边境晃悠,但被北凉军打退了,商路很快就能恢复。还说他托商队带来了些急缺的药材和箭簇,让归安里别担心,洛阳的商号都盼着开春能照常交易。
“药材!箭簇!”张铁匠抢过信,扫了两眼就往铁匠铺跑,“正好,咱的铁箭头快用完了,这下能赶制一批新的!”
王婶提着姜茶出来,给每个伙计都递上一碗:“快暖暖!看这冻的,嘴唇都紫了。我让灶房炖了羊肉汤,喝完进去暖和暖和。”
伙计们捧着姜茶,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一路他们怕归安里出事,冒着风雪赶路,此刻喝着滚烫的姜茶,听着王婶絮絮叨叨的关心,忽然觉得这风雪里的归安里,比洛阳的暖炉还让人踏实。
午后,风雪渐小。张铁匠的铁匠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正带着徒弟们赶制箭簇,通红的铁坯在冷水里“滋啦”作响,溅起的白雾混着炭火的热气,在铺子里弥漫成一片朦胧。
“这洛阳来的铁料就是好,”张铁匠举起刚打好的箭簇,在光下看了看,箭头锋利得能映出人影,“比狼山的铁矿纯,淬出来的箭能穿透三层皮甲。”
旁边的徒弟正给箭杆缠麻绳,闻言笑道:“师傅,等咱打够一百支箭,就把箭楼的弩机都装满,看谁还敢来撒野。”
张铁匠抡起锤子,“当”地敲在铁砧上:“不止一百支!要打三百支!让北莽的人知道,归安里的铁器,比他们的弯刀硬!”
织机坊里,苏织娘和莉娜正把厚布裁成甲胄衬里。莉娜的中原话进步不少,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我给波斯的父亲写信了,说归安里很好,有很结实的堡垒,还有很勇敢的人。他回信说,要是北莽敢来,波斯的商队也会帮忙,带最好的弓箭来。”
苏织娘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抬头看向窗外——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白雪镶上了层金边。“不用麻烦他们,”她轻声道,“归安里的人,自己能守住家。”
学堂里,周先生正给孩子们讲《孙子兵法》,讲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时,虎子忽然举手:“先生,北莽的人知道咱粮仓里有多少粮食吗?要是他们不知道,咱是不是能骗他们说粮不多,让他们别来抢?”
孩子们都笑起来,周先生却点头:“虎子说得有道理。这叫‘虚虚实实’,不光打仗要用,过日子也一样。咱归安里既要让朋友知道物产丰饶,也要让坏人知道不好惹。”
傍晚时,归安里的炊烟终于又袅袅升起。王婶的灶房里炖着羊肉汤,香味顺着雪后的风飘得很远;货栈里,李管事的副手正在清点药材,当归、黄芪、甘草,都是治风寒和刀伤的急用之物;拓跋石从狼山回来了,说牧人们都撤到了堡垒附近,拓跋烈带着青壮在山口挖了陷阱,上面盖着树枝和雪,就等不长眼的来踩。
徐凤年站在堡垒门口,看着归安里渐渐亮起的灯火。南宫仆射走过来,手里拿着件新缝的棉甲,是用苏织娘织的厚布做的,里子填着狼山的绒毛,又轻又暖。
“周先生说,”她把棉甲递给他,“烽火或许会再来,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明天雪停了,该去看看麦田的雪层够不够厚——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徐凤年接过棉甲,指尖拂过细密的针脚,心里忽然踏实下来。是啊,就算有烽火,归安里的炊烟也不会断;就算有风雪,田埂里的种子也在等着开春。北莽的游骑或许还在边境晃悠,但归安里的人,该打铁的打铁,该织布的织布,该教书的教书,把日子过得比堡垒的墙还结实。
雪后的月亮升起来,给归安里镀上了层银辉。铁匠铺的打铁声还在继续,像在敲打着安稳的节奏;货栈的窗纸上,李管事和副手正对着账本比划,影子在墙上摇摇晃晃;远处的田埂上,赵五提着灯笼在查看雪层,灯笼的光晕在雪地里投下小小的圆,像个温暖的句号。
徐凤年知道,这烽火暂歇的夜晚,不是结束,而是归安里人用自己的方式,续写着新的篇章。就像这雪地里的炊烟,就算被风雪压弯了腰,也总会直直地往上冒,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告诉天地万物:这里有人,有家,有打不散的日子。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雪会慢慢融化,归安里的人会扛着锄头去看麦田,会坐在织机前继续织布,会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念“归安里,谷满仓”。而那些潜藏的烽火,不过是这漫长岁月里,一阵稍大些的风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