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黄海与渤海交界处时,遇上了难得的好天气。湛蓝的海面像块铺开的锦缎,阳光洒在浪尖上,碎金般晃眼。徐凤年躺在甲板上,枕着剑匣晒太阳,温华在一旁跟船家讨教捕鱼的法子,吵吵嚷嚷的,倒比海风更热闹。
“我说徐凤年,你真打算一辈子窝在北凉?”温华提着条刚钓上来的海鱼,兴冲冲地跑过来,“现在你是天下第一了,不如咱们去趟西域?听说那儿的舞姬能把剑藏在袖子里,比南宫那丫头还厉害!”
徐凤年睁开眼,看着他被阳光晒得通红的脸,忽然笑了:“你忘了自己说过,要回江南开家小酒馆?”
温华挠了挠头,把海鱼扔回桶里:“那不是还没打赢王仙芝吗?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天下第一,我是天下第一的兄弟,走到哪儿不横着走?”
正说着,船尾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徐凤年坐起身,只见一艘画舫正从侧面驶来,舫上挂着面“吴”字旗,是江南吴家的商船。更让他意外的是,舫头站着的那个青衫女子,竟是方玉如。
“方小姐?”温华也看见了,咂咂嘴,“这可真是巧了。”
画舫很快靠了过来,方玉如站在船头,对着徐凤年盈盈一笑:“徐公子,又见面了。”她比在宣州时清瘦了些,却更显精神,鬓边的栀子花换成了银质的剑穗,平添了几分英气。
“方小姐怎么会在这儿?”徐凤年走上前,隔着两船之间的跳板问道。
“玉露坊要往辽东送批胭脂,我亲自押船。”方玉如指了指舱内,“没想到能遇上徐公子,真是缘分。”她目光落在徐凤年腰间的“定海”剑上,眼睛亮了亮,“这是东越剑池的‘定海’?传闻此剑能镇海浪,果然名不虚传。”
徐凤年没想到她竟认得此剑,微微点头:“是东越老掌门所赠。”
“徐公子一剑开天门的事,已经传遍江南了。”方玉如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现在连街头卖花的小姑娘都知道,北凉出了位剑仙,比王仙芝还厉害。”
温华在一旁插嘴:“何止江南!我们在石港镇补给时,听说北莽的可汗都下令,今年冬天不犯北凉边境了,就怕我家徐凤年一剑把他们的王庭给劈了!”
方玉如被逗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温公子还是这般风趣。说起来,徐姐姐托我给您带样东西。”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递给徐凤年,“她说您走得急,忘了带走。”
锦盒里是支木簪,簪头刻着朵桃花,正是当年洪洗象偷偷给徐脂虎的那支。只是如今簪尾多了行小字:“武当雪化时,桃花自会开。”
徐凤年捏着木簪,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忽然想起徐脂虎在宣州廊下说的那句“等洪洗象来接我”。他抬头望向武当山的方向,那里隔着千山万水,却仿佛能看见某个穿道袍的年轻人正在登山,一步一叩首,只为那句迟到了太久的承诺。
“替我谢过大姐。”徐凤年将木簪收好,“她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方玉如点头,“自从您离开后,她每日都去桃林散步,气色一日比一日好,前日还亲手酿了坛桃花酒,说等您回江南时开封。”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偶尔会望着北方发呆,说担心北凉的雪太大,冻着您。”
徐凤年心里一暖,又有些发酸。他想起小时候,徐脂虎总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说“大姐的怀里比炭火还暖”。原来无论走多远,总有人在惦记着你的冷暖,这大概就是“家”的滋味。
两艘船并行了半日,方玉如邀请他们去画舫上用膳。舫内布置雅致,餐桌上摆着新鲜的海味,还有一壶熟悉的桃花酒,正是方玉如新酿的。
“尝尝?”方玉如给徐凤年斟了杯酒,“比去年的更烈些,配海鱼正好。”
酒液入喉,带着桃花的甜,却藏着股剑般的烈,果然比宣州喝的那坛更有劲道。徐凤年想起温华说的“江南的酒绵里藏针”,原来酿这酒的人,心里都藏着股不服输的劲。
“玉露坊的生意,还好吗?”徐凤年放下酒杯问道。
提到胭脂铺,方玉如的眼睛亮了:“托您的福,王掌柜再没敢来骚扰。现在苏州、杭州都开了分铺,连北境的军嫂都托人来买‘桃花醉’,说抹上能想起家乡的春天。”她笑着给自己也斟了杯酒,“我打算明年去北凉开家分铺,您觉得如何?”
“求之不得。”徐凤年真心道,“北凉的女子,配得上最好的胭脂。”
温华在一旁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我看行!到时候我给你看铺子,谁敢闹事,我一锈剑劈了他!”
方玉如被逗笑了,看向徐凤年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徐公子,您真打算一直在北凉?现在江湖上都说,您该在武帝城立碑,像王仙芝那样,让后来人有个念想。”
徐凤年望着窗外的海浪,沉默了片刻:“念想不一定非要刻在碑上。老黄没立碑,可江湖谁不记得他?李剑神没立碑,可他的剑还在风里响。”他拿起酒杯,对着远方的海面举了举,“北凉的雪,就是我的碑。”
方玉如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站起身,对着徐凤年深深一揖:“是玉如浅薄了。”
晚风吹起时,画舫与商船道别。方玉如站在船头,递给徐凤年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玉露坊”三个字:“若北境有需,凭此牌,江南所有分铺的胭脂,都能换成粮草兵器。”
徐凤年接过木牌,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不是胭脂铺的承诺,是江南女子的心意,是江湖对北凉的托付。
“保重。”他对着方玉如挥手。
“徐公子亦然。”方玉如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股坚定,“桃花开时,我在宣州等您。”
画舫渐渐远去,消失在暮色里。徐凤年捏着那块木牌,忽然觉得肩上的剑匣又重了些——里面不仅有老黄的剑,还有江南的桃花,东越的剑意,江湖的期待,以及无数双望着他的眼睛。
温华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鱼:“想什么呢?一脸愁眉苦脸的。”
徐凤年咬了口鱼,海腥味混着炭火香,很实在。“在想,”他笑了笑,“回去该给北境的军嫂们,备些什么样的胭脂。”
温华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甲板都在颤:“你这天下第一,当得可真够接地气的!”
夜色渐深,船在星光照耀的海面上平稳前行。徐凤年靠在船舷上,看着满天繁星倒映在海里,像撒了一地的剑穗。他想起王仙芝说的“容得下天下”,原来所谓的“容”,不是要把天下都装在心里,是知道这天下有无数种活法——有人守着胭脂铺,有人开着小酒馆,有人扛着剑走江湖,有人握着犁种地,而他,只要守着北凉的雪,让这些活法都能安稳存在,就够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是靠近陆地了。徐凤年收起木牌,握紧腰间的“定海”剑,剑身在星光下泛着清辉,像在提醒他——路快到了,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