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阁的晨露总是比别处更凉,顺着飞檐的兽首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像谁在轻轻叩门。徐凤年坐在顶楼的露台,身前摆着个蒲团,呼吸吐纳间,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气,如薄雾般流转,正是大黄庭心法运行到深处的景象。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叮铃”的轻响,他却恍若未闻,眼帘低垂,指尖随着内息的流转轻轻颤动。自黑风口一役后,他便常来这顶楼静修,一来避开俗务纷扰,二来听潮阁藏书万卷,无形中透着股沉静的文脉,与大黄庭的浩然正气相得益彰。
“呼——”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带着些许杂质,在晨光里化作淡淡的青烟。徐凤年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莹润的光泽,随即隐去。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如玉石相击。这半年来,大黄庭在体内流转得愈发顺畅,昔日李淳罡说的“气如江河”,如今已初窥门径。
露台西侧的兵器架上,横放着一柄古剑,剑鞘是寻常的鲨鱼皮,却隐隐透着股锋锐之气,正是“木马牛”。徐凤年走过去,握住剑柄轻轻一抽,“噌”的一声轻响,剑光如秋水般泼洒开来,映得满室生寒。
他想起当年在武帝城,李淳罡握着这柄剑,对他说“剑是气之延伸,心之所向,剑之所指”。那时他尚不解其意,只觉得老剑神的剑意浩瀚如星海,望不到边际。如今再握这剑,才隐约体会到几分——所谓剑意,从来不是蛮力,是内息与心念的交融,是“一念起,万剑鸣”的通达。
“试试那一剑仙人跪吧。”
徐凤年轻声自语,缓步走到露台边缘。楼下的江水正涨潮,浪涛拍打着岸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为他伴奏。他深吸一口气,体内大黄庭急速运转,气劲顺着经脉涌向双腿,脚下的青石板竟微微下沉,留下两个浅淡的印痕。
身形骤然下沉,如坠千斤,却在触地前的刹那猛然折转,右腿如弓,左腿如箭,腰身拧转间,木马牛的剑尖斜指地面,一股磅礴的剑意顺着剑身倾泻而出,竟将身前的晨雾劈开一道无形的裂隙!
“呵,还差得远。”
徐凤年轻笑一声,收剑而立。刚才那一式,形已具,意却不足。李淳罡当年施展此招时,一剑破甲两千六,靠的不是蛮力,是那份“仙人临凡,亦要折腰”的决绝,他如今还差了这份心境。
他走到露台中央,重新摆好架势,这次要试的是“两袖青蛇”。这式剑招最是灵动,讲究的是“气走双臂,如蛇游走,看似散漫,实则无孔不入”。徐凤年闭上眼,回忆着老剑神当年的演示,双臂缓缓抬起,内息如两条青蛇,顺着手臂经脉蜿蜒游走。
“唰!”
剑光乍起,如灵蛇出洞,在身前划出两道交错的弧线,带起的气流卷起地上的落叶,绕着剑身旋转不休,竟真如两条青色小蛇,盘旋不去。他顺势前刺,剑尖点在对面的廊柱上,木屑纷飞间,柱上竟留下三个细密的剑孔,呈品字形排列,深浅如一。
“总算有几分样子了。”
徐凤年收剑回鞘,额角已渗出细汗。两袖青蛇最耗内息,以他如今的大黄庭修为,也只能连出三剑便感气促。他想起李淳罡说的“青蛇非蛇,是意,是势,是无坚不摧的锐”,看来要真正掌握这招,还需时日打磨。
日头渐渐升高,透过听潮阁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徐凤年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脑海中却在回想最后一式——一剑开天门。
这是李淳罡的压箱底功夫,也是他此生未能圆满的遗憾。老剑神说过,开天门者,非力敌,是意通,是“以我剑意,叩问天门”,哪怕只开一线,也足以撼天动地。当年在武帝城,老剑神为他演示过一次,虽未全开,那股撕裂天地的剑意,至今想来仍让人心悸。
“何为天门?”
徐凤年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是九天之上的神明居所?还是武者心中的那道关隘?他想起父亲徐骁,一生征战,未尝一败,临终前却说“我这一辈子,没开过天门,却守住了人间”。
或许,天门不在天上,在人间。在北凉的每一寸土地里,在每个士卒的甲胄上,在每个百姓的炊烟里。所谓开天门,不是要劈开什么,是要守住什么。
心念及此,体内的大黄庭忽然剧烈翻涌起来,如江河倒灌,直冲头顶!徐凤年猛地睁开眼,眸中剑意暴涨,周身的空气竟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被无形的剑气压得扭曲。
他下意识地握住木马牛,拔剑出鞘,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是凭着一股心念,朝着虚空斩去!
“噌——”
剑光如匹练横空,竟在身前劈开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气浪冲过露台,撞在对面的山壁上,激起漫天碎石!更奇的是,那道气浪掠过江面时,竟将翻滚的浪涛从中劈开一道直线,江水两分,露出底下的河床,足足僵持了三息才缓缓合拢!
“这……”
徐凤年自己也愣住了,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刚才那一剑,没有刻意模仿谁,只是将心中的“守”字融入剑意,竟无意间触碰到了“开天门”的门槛。他低头看向剑身,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忽然明白李淳罡为何说“剑是心之镜”——你心里装着什么,剑就会斩向什么。
“将军!”
楼下传来温华的喊声,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劲,“陈将军说北莽那边又有动静,让你下去议事!”
徐凤年收剑回鞘,将木马牛挂回兵器架。刚才那一剑耗了他不少内息,额头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却觉得浑身畅快,仿佛堵在心头的什么东西被劈开了。
他走到露台边缘,望着楼下的江水。被劈开的浪涛早已恢复原状,却在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缓缓扩散开去。远处的凉州城炊烟袅袅,城墙在阳光下泛着灰蓝色的光,像条安静的龙。
“来了。”
徐凤年应了一声,转身往楼下走。楼梯的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像在为刚才那剑余韵伴奏。他知道,所谓的剑招,所谓的境界,终究是为了守护。守护这江水,这城墙,这城里的人,守护那些像王三、李二牛、狗剩一样,在寻常日子里攒着劲的人。
走到二楼时,他瞥见书架上放着本李淳罡留下的剑谱,扉页上有老剑神的批注:“剑者,守也。守心,守土,守人间。”
徐凤年停下脚步,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拂过,忽然笑了。老剑神说得对,剑不是用来开天门的,是用来守住人间的。守住了人间,天门自开。
他加快脚步下楼,听潮阁外的阳光正好,温华正踮着脚往楼上望,看见他下来,赶紧迎上来:“你可算下来了!陈将军说北莽的细作探到,他们在边境又增了两个营……”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往帅府走。阳光落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无形的剑,稳稳地插在这片土地上。体内的大黄庭缓缓流转,带着刚才那一剑的余韵,沉静而有力,像在说:
人间值得守,此剑,亦值得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