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互市总飘着胡麻的香气。唐婉在共生堂晒药时,发现今年的防风长得格外粗壮,根须盘结如网,她笑着对帮忙翻晒的小孙子说:“这药得趁天好晒透,等过些日子送到西楚去,那边的湿地潮,最用得上。”
小孙子仰着小脸问:“西楚是什么地方?有烤薯好吃吗?”
徐凤年正蹲在暖春堂前修补木栅栏,闻言手里的锤子顿了顿。西楚,那个被离阳灭国后又在废墟上重建的江南之地,那里有烟雨朦胧的台城,有乌篷船划过的秦淮河,还有……姜泥。
“西楚有比烤薯更好吃的。”徐凤年放下锤子,指尖沾着的木屑混着海棠花瓣的粉,“有糖粥,有蟹黄汤包,还有用桂花做的糕,甜得能粘住牙。”
唐婉晒药的动作慢了半拍,她回头看了眼徐凤年,见他望着南方的天空,眼神里有怀念,有怅惘,像被秋风拂动的湖面,荡着细碎的光。她轻声道:“前几日收到西楚来的信,说那边新出了种治疗水蛊的草药,想请我们派个懂药的过去看看。”
徐凤年转过头,眼里的怅惘淡了些:“谁写来的信?”
“没署名,只盖了个‘楚’字的印。”唐婉将晒好的防风收进竹筐,“青鸟查了,信是从台城的皇宫里寄出的。”
台城皇宫。徐凤年的指尖在木栅栏上划了道痕,想起最后一次见姜泥,也是在那样的宫殿里。那时她刚被离阳送回西楚,穿着一身素白的宫装,站在阶上对他说:“徐凤年,等我把西楚的百姓安顿好,就去北凉找你,看你说的那片能埋烤薯的沙土地。”
他当时笑着应了,说“我在王府的药圃里给你留块地,种满你爱吃的桂花”,却没料到,这一等就是三年。西楚重建的日子比想象中难,她忙着安抚流民,整顿吏治,偶尔传来的消息里,总说“女帝日夜操劳,鬓边已添了白发”。
“那我去一趟吧。”徐凤年忽然说,拿起墙边的披风抖了抖,“正好把新配的冻疮散带去,西楚的冬天比北凉湿冷,用得上。”
唐婉点点头,从药柜里翻出个锦盒,里面是她早已备好的药:“这是给你备的,路上水土不服的话,吃这个管用。还有这个——”她拿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你说过,她爱闻这个。”
呼颜卓力扛着捆新劈的柴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把柴堆在墙角:“徐大哥要去西楚?我跟你去!我认识路,去年送药材去过一次台城,那边的船夫都认识我。”他挠了挠头,又补充道,“我还能帮你拎药箱,打架也还行。”
徐凤年看着他臂上的肌肉,想起当年姜泥身边的侍卫,也是这般憨厚可靠,忍不住笑了:“好,就带你去。不过到了西楚,不许跟人打架,那边的人爱讲道理。”
呼颜卓力用力点头,转身就去收拾行囊,嘴里念叨着“得带上暖春堂的海棠干,给西楚的人尝尝”,像个要去远游的孩子。
出发前一夜,徐凤年在暖春堂的灯下翻找东西。他从箱底翻出个旧木盒,里面是支玉簪,簪头雕着只小小的凤凰——是当年在离阳宫,姜泥偷偷塞给他的,说“等我成了西楚的女帝,就用这个换你的刀,你教我劈柴,我教你写字”。
玉簪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徐凤年将它放进锦囊,和桂花放在一起,忽然觉得,这趟西楚之行,不只是送药,更像是去赴一个迟到了三年的约。
唐婉端着碗莲子羹走进来,见他对着玉簪出神,将碗放在桌上:“西楚的莲子最嫩,你到了那边,记得给她带些新鲜的。”她顿了顿,轻声道,“她一个人撑着那么大的国家,肯定不容易。”
徐凤年拿起玉簪,簪头的凤凰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从来都是个嘴硬心软的丫头。当年在北凉,明明怕黑,却总说‘世子府的月亮比别处亮’,硬要陪着我练刀到深夜。”
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絮语。徐凤年想起姜泥总爱坐在海棠树下背诗,声音脆生生的,背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时,总会瞪他一眼,说“等我回了西楚,就让春风只绿我的江南,不给你们北凉吹”。
那时只当是玩笑,如今才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片能让百姓安稳生活的江南,一片能让她安心背诗的海棠树下。
出发那天,互市的百姓都来送行。张老爹塞给他一包刚烤好的红薯干,说“给西楚的女帝尝尝,甜着呢”;巴图的小孙女举着幅画,画上是个穿红袄的姑娘,正给个戴凤冠的女子递烤薯,旁边写着“红薯姐姐和姜泥姐姐”。
徐凤年接过画,小心地折好放进怀里。呼颜卓力牵着两匹快马,马鞍上捆着满满的药箱,里面有防风,有冻疮散,还有暖春堂的海棠干。
“走吧。”徐凤年翻身上马,回头望了眼共生堂和暖春堂,唐婉正站在廊下挥手,海棠花落在她发间,像那年姜泥在北凉药圃里,偷偷别在她头上的野菊。
马蹄声渐远,互市的炊烟在晨光中升起,像条温柔的线,系着前路的风尘,也系着身后的牵挂。徐凤年握紧怀里的锦囊,桂花的香混着玉簪的凉,在风里漫开。
他知道,台城的烟雨里,定有个人在等着,等他带去北凉的风,带去未说尽的话,带去那句迟到了三年的——
“我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