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绿了药圃的薄荷,也吹醒了院墙上的金银花藤。徐凤年站在银杏树下,看着工匠们给新搭的花架刷漆,木漆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漫在湿润的空气里。
唐婉从药房出来,手里拿着件刚绣好的荷包,青布底上绣着两朵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模子印出来的。“给你的,”她把荷包递过来,指尖有些发烫,“北莽的老婆婆说,成亲前要给夫君绣个荷包,能保平安。”
徐凤年接过来,荷包里装着晒干的忘忧草,香气清淡。他忽然注意到唐婉的指尖缠着纱布,上面洇出点淡淡的红:“怎么弄伤了?”
“绣得太急,被针扎了下。”唐婉低头看着纱布,声音轻得像风,“老想着快点绣好……”
徐凤年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伤口很小,却看得他心头一紧。“别绣了,”他从药房拿了点止血药膏,轻轻涂在她指尖,“有我呢,这些活计不用急。”
唐婉没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阳光透过新抽芽的银杏叶,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那时他穿着蟒袍,站在王府的台阶上,眼神冷得像北莽的冰,谁能想到,如今会低头给自己涂药膏,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对了,”唐婉抽回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昨天寒潭谷的前辈派人来,说离阳的那位老画师过世了,临终前让人把他画的《互市春景图》送了过来,说是……给我们当贺礼。”
徐凤年愣了愣,心里忽然空了一块。他想起老画师蹲在药圃旁画画的样子,想起他说“画里的人要带着笑意才活泛”,想起他离开时说“要去南边画更多太平景”。原来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只剩下画里的影子,还在提醒着曾经的日子。
画师送来的画被裱在了新房的正墙上。徐凤年和唐婉站在画前,看着画里热闹的互市,看着画角药圃里的自己,忽然都没了说话的力气。画里的唐婉发间别着野草莓花,眼里的光像星星;画里的徐凤年穿着常服,手里攥着巡查记录,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那时候的鸿雁,总在天上飞。”唐婉轻声说,“现在它们都懒得动了,整天缩在棚里晒太阳。”
徐凤年望着画里展翅的鸿雁,忽然觉得,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能把锋利的棱角磨平,能把遥远的牵挂拉近,也能把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变的日子,变得像幅泛黄的画。
几日后,离阳的使者又来了,这次带来的不是绸缎笔墨,而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当年在黑风口被抓住的杂货铺掌柜,如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头发也白了大半,跪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个褪色的布帛。
“罪民……求世子和唐姑娘收留。”掌柜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离阳待不下去了,藩王混战虽停,可苛捐杂税比从前更重,我那点家业被搜刮干净,实在走投无路了……”
徐凤年看着他手里的布帛,认出是当年在山坡上找到的行军布防图,边角已经磨得破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事,想起徐骁说“那一战打得蹊跷”,想起掌柜的族人被灭时的惨状。原来有些债,就算过了二十年,也还是要找上门来。
“你想留下做什么?”徐凤年问,声音平静得像不起波澜的湖。
掌柜的抬起头,眼里满是悔恨:“罪民会记账,会算账,互市的商贩们缺个管账的,求世子给个机会,让我……赎罪。”
唐婉看了徐凤年一眼,轻声道:“互市确实缺个管账的,他若是真心悔改,不妨……”
徐凤年点头,转身走进药房。他看着药柜上整齐的药罐,看着角落里那尊冰雕鸿雁——不知何时已经化了一半,翅膀的纹路模糊不清,像被泪水泡过。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总想着仗剑走天涯,想着替徐骁守住北凉,想着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刮目相看。可如今,他只想守着这方小院,守着眼前的人,守着药圃里的一草一木。
回头看看,那个骑着马闯江湖的少年,早就消失在北莽的风沙里了。
掌柜的留在了互市,帮商贩们管账,做事格外尽心,只是很少说话,见了徐凤年和唐婉,总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北莽的老婆婆说“人要往前看”,卖糖画的老汉说“谁还没犯过错”,互市的人渐渐也就接纳了他,只是没人再提当年的事。
成亲前一夜,徐凤年独自坐在银杏树下,看着院里的秋千架,看着鸿雁棚里缩成一团的鸟儿,看着药房窗棂透出的灯光。唐婉还在里面忙碌,大概是在整理明天要用的草药,药碾子转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
他忽然想起徐骁,想起那个总是骂他“不成器”却偷偷给他留糖的老头,想起他临终前说“爹给你打下的江山,你守不住也没关系,活着就好”。那时候他不懂,觉得徐骁是老糊涂了,如今才明白,所谓江山,从来不是城郭甲兵,而是院里的炊烟,是药圃的草药,是身边那个愿意陪你看星星、绣荷包的人。
“在想什么呢?”唐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拿着件叠好的红衣裳,“明天要穿的,再检查一遍,别出了岔子。”
徐凤年接过红衣裳,布料上绣着并蒂莲,和唐婉绣的荷包是一个样子。他抬头看着她,月光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像幅画。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人,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那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是为草药、为病人、为他操心的证明。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王府角落里,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医女了。
“没什么,”徐凤年笑了笑,把红衣裳放在石桌上,“就是觉得,能走到今天,真好。”
唐婉挨着他坐下,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远处的互市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和风吹过金银花藤的沙沙声。
“是啊,真好。”她轻声说,“以前总觉得,日子像北莽的冬天,又长又冷,没想到……也能有这么暖的时候。”
徐凤年伸手搂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熟悉的草药香。他知道,明天醒来,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的北凉世子了,唐婉也不再是独自守着药圃的医女了。他们会一起给鸿雁喂食,一起给药圃除草,一起看着互市的人来人往,直到头发也像离阳的老画师那样白了,直到药圃的薄荷换了一茬又一茬。
回头望去,少年时的江湖早已远去,当年的恩怨情仇也渐渐淡了,只剩下眼前的寻常日子,像杯温吞的茶,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却能暖到心里。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你我都不再是少年,却能在岁月里,把日子过成彼此最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