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华,清冷地照耀着刚刚结束盛宴的杭州城。
西湖畔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散去,只留下杯盘狼藉与残存的脂粉香气。
绝大多数人仍沉浸在《水调歌头》带来的震撼与“九星映月”的风流余韵中,却不知,在这座城市的另一面,真正的暗流正于阴影下汇聚。
城西,一处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一进院落外,一辆没有任何家族标识的普通马车悄然停下。
陈家家主陈从海,这位平日里前呼后拥的丝绸巨擘,此刻只身一人,披着深色的斗篷,迅速闪入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内,杂草微生,只有一间正房亮着如豆的灯火。
沈寒川,那位在张家被视为透明人的无能赘婿,正静静地坐在一张陈旧的木桌前,桌上摆着一壶劣酒,两只粗陶碗。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那张麻木平庸的脸,唯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精光。
“陈兄,深夜到访,辛苦了。”沈寒川的声音沙哑而平静,没有丝毫寒暄。
陈从海解下斗篷,露出那张儒雅中带着老辣的面容。
他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目光如炬地打量着沈寒川,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寒川兄,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张家赘婿,‘狗都不理’的书铺老板,谁能想到,你竟是藏在张家内部最深的一颗钉子?分居,不接触,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人人忽视的影子,厉害!实在是厉害!”
沈寒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若非如此,怎能瞒过张清辞那双眼睛?又怎能拿到这些东西。”
他说着,从桌下取出一个厚厚的油布包裹,推到了陈从海面前。
陈从海接过,就着昏暗的灯光,打开包裹,取出一份书册,一页页仔细翻看起来。
越看,他眼中的精光越盛。
册子里记录的,不仅仅是张家近年来的账目疑点,还有田地兼并的契约副本,甚至一些与官员往来的隐秘记录。
其中,更是涉及张家许多族人,包括二房、三房一些人的不法勾当——欺行霸市、偷漏税赋、更有几条被压下去的人命官司。
内容详实,证据链清晰,显然是经过了长期的搜集与整理。
“好!好!好!”
陈从海连说三个好字,手指重重地点在册子上,“有了这些,足以让张家在杭州城声名扫地,焦头烂额!”
但他最关心的,显然是另一条,“关于赵端和那些东西的线索呢?”
沈寒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翻到册子最后几页,上面记录着几条看似普通的漕运船只信息、货物清单以及时间节点。
但其中隐晦地标注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和接收地点,都与北方黄河沿线有关。
“赵端假意投靠求和派,谋得这杭州知府之位,凭借苏杭财税重地,暗中截留税银,采购军械粮草,通过张家的船运网络,偷偷送往北疆。”
“张清辞,便是他在此事上最重要的执行者和掩护者,此事若捅到朝廷,捅到主和派大员那里,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陈从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
他隶属于朝中主和派系,若能借此扳倒赵端这个主战派的“钱袋子”,无疑是天大的功劳。
而杭州通判周崇易,本就是江南本土士绅代表,对赵端这个外来户把持知府之位,损害本地利益早就不满。
周崇易亦是主和派的中坚,正好可以利用起来,由他出面弹劾发难,自己在背后提供“弹药”,赵端必难招架!
“此事若成,寒川兄当居首功!”
陈从海合上册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寒川,“不过,张清辞此女,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仅凭这些,恐怕还不足以彻底扳倒她,最多让她伤筋动骨。我们必须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她真正的弱点在哪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说实话,经商谋划之能,我自认不如她,我们需要她身边的眼睛。”
沈寒川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此女戒备心极重,四大侍女更是忠心不二,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收买她身边贴身之人,难度太大,且极易暴露。”
“那从张家内部呢?二房张承怀,三房张承仁,都对张清辞独揽大权不满,可否挑动他们内斗?”陈从海提出另一条思路。
沈寒川再次摇头,眼中带着对陈从海天真想法的一丝嘲讽:“张承仁、张承怀或许愚蠢,但他们不傻,家族内斗,争权夺利可以,但引狼入室,联合外人搞垮整个张家这种自掘坟墓的事,他们绝不会做。张家的基业,也是他们的根基。”
“那该如何是好?”陈从海皱眉。
沈寒川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动,声音低沉而阴冷:“有一个人,或可利用,二房长子,张清延。”
“张清延?”陈从海回想了一下那个眼神阴鸷的年轻人。
“此子性格狠毒,心胸狭窄,却又愚笨,易被煽动,且对张清辞恨之入骨,认为她夺走了本属于他父亲和他的一切。他是张家内部,最容易撬动的一块石头。”
“虽然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若能利用他的仇恨,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或能起到奇效。”
陈从海眼中一亮,点了点头:“此计可行!此事便交由寒川兄相机而动。”
正事谈完,陈从海起身准备离开。
沈寒川却再次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陈兄,经费又有些捉襟见肘了,搜集这些,打通一些关节,耗费不小,还需五千两。”
陈从海脚步一顿,深深看了沈寒川一眼,随即爽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不是沈寒川提到的五千两,而是一张面额一万两的。
“寒川兄为我陈家大事殚精竭虑,区区银钱,何足挂齿!”
“这一万两,你先用着,不够再开口!”
他拍了拍沈寒川的肩膀,语气充满了蛊惑与承诺:“寒川兄,你放心!待他日我陈家吞并张家,那张家的偌大宅院,还有家族库房里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我分你一半,我陈从海说话算话。”
沈寒川接过银票,看也没看就塞入袖中,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的表情。
陈从海见状,又压低声音笑道:“寒川兄是明白人,张家最值钱的,是那遍布江南的粮食生意网络,是那打通了漕运关节的运输航路!有了这些,陈家才能真正成为江南魁首。宅院金银,不过是浮财罢了,给你一半,我陈从海绝不心疼!”
沈寒川终于抬起头,看着陈从海,缓缓道:“陈家,单靠一家,想吃下张家,恐怕不易吧?”
陈从海自信一笑,成竹在胸:“寒川兄放心,周家、钱家,对张家近年来的扩张,早已心存忌惮。”
“张家触角伸得太长,云鹤间抢了酒楼风头,如今又进军丝绸,下一步会不会动周家的盐铁,钱家的钱庄?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懂。”
“我已与他们有所接触,只需一个合适的时机,三家联手,足以将张家撕碎!”
他盯着沈寒川,语气加重,“而寒川兄你,就是我藏在张家心脏里,最致命的一把匕首,是关键时刻,能给张清辞那丫头致命一击的杀手锏!”
他似乎为了加强说服力,笑道:“优秀的猎手,从不急于扑杀,他们会耐心潜伏,等待猎物耗尽体力,在最松懈的时刻,才发动致命一击!我们,就是这样的猎手。”
陈从海说完,重新披上斗篷,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破旧的院落里,只剩下沈寒川一人。
他依旧坐在那张木桌前,一动不动。
许久,他端起那碗劣酒,一饮而尽。
浑浊的眼中,哪还有半分麻木,只剩下冰寒刺骨的恨意。
“猎手?”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讥诮一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陈从海,谁才是最后的猎手,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轮即将西沉的明月。
“陆恒,好侄儿!”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今夜诗会上那石破天惊的《水调歌头》,以及关于他与楚云裳、与张清辞之间微妙关系.
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发现新棋子般的光芒,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没想到,你这个我原本只是顺手帮了一把的‘死人’,竟然能带给我如此大的惊喜,或许,击败张清辞,毁了整个张家的关键,不在陈从海,不在周家钱家,也不在我这二十年的隐忍,而恰恰在你这个,最大的变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