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靖入河北,初识战乱
郭靖牵着马,走在河北的官道上。
说是官道,其实早已破败不堪。路面坑洼,车辙深深,两侧的农田大多荒芜,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几处残破的村落,土墙坍塌,屋舍倾颓,不见人烟。
已是深秋,北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郭靖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这是临行前丘处机让丹堂弟子为他赶制的,虽不华丽,却厚实暖和。
离开终南山已经月余。他一路北上,经潼关、渡黄河,越往北走,景象越是荒凉。路上遇到的流民也越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背着破旧的行囊,拖家带口往南逃难。
“小哥,别再往北走了。”在真定府城外的一处茶棚,一个老丈拉着郭靖,压低声音说,“北边……打起来了。金狗和义军在黑风峪那边杀得昏天暗地,死人堆成山啊!”
郭靖问:“老丈,您知道赤霄军吗?”
老丈脸色一变,左右看看,才小声道:“知道……那张世杰是个汉子,不扰民,专打金狗。可这回……听说被金军围死了。唉,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
郭靖心中着急。他打听到的消息,杨康就在参与围剿赤霄军的金军中。他必须尽快赶过去。
辞别老丈,他继续北上。越靠近黑风峪一带,气氛越是紧张。路上不时能看到金军的巡逻队,马蹄如雷,甲胄鲜明。郭靖不得不离开官道,专走小路、山路。
这一日黄昏,他翻过一座山梁,忽然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焦糊的味道,夹杂着……血腥气。
郭靖心中一紧,加快脚步。翻过山梁,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山脚下,是一个被焚毁的村落。
几十间土房大多已烧成焦黑的骨架,余烬未熄,冒着缕缕青烟。村口的古槐被拦腰砍断,树干上插着几支箭矢。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翻倒的独轮车、撕裂的衣物。
最触目惊心的是,村道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
有老人,有妇孺,还有几个看起来是青壮的汉子。死状凄惨——有的被刀砍,有的被箭射,有的浑身焦黑,显然是被活活烧死的。
郭靖胃里一阵翻涌。他强忍着恶心,牵着马缓缓走进村子。
死寂。除了风声和火焰噼啪声,再无其他声响。
他走过一具老妇的尸体,老妇怀里还紧紧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两人身上插着同一支长矛。
走过一处坍塌的土墙,墙下压着半具少年的尸体,手中还握着一把柴刀。
走过村中的水井,井台上趴着一个年轻女子,背上中箭,井水中泛着暗红。
郭靖的手在颤抖。
他见过血。在北地战场上,他随师父与金军厮杀过。但那是军阵对军阵,士兵对士兵。眼前这景象……这分明是屠村!
“救……救命……”
微弱的呻吟声忽然从一处半塌的屋子里传来。
郭靖一个激灵,扔下马缰冲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搬开倒塌的房梁和土坯,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老人。
老人约莫六十多岁,浑身是血,左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断了。他气息微弱,但还活着。
“老人家!”郭靖连忙从怀中取出金疮药,又拿出水囊,“您坚持住,我给您包扎!”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郭靖,嘴唇翕动:“水……水……”
郭靖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又快速检查了他的伤势。腿骨断了,肋骨可能也断了几根,但最致命的是腹部一道刀伤,虽不深,但流血不止。
他取出师父给的金疮药——那是全真丹堂特制的灵药,药效极佳。他将药粉仔细撒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内衫的布条,为老人包扎。
忙活了半个时辰,老人的气息终于平稳了些。
“多谢……多谢小哥……”老人睁开眼,看着郭靖,“你……不是金狗?”
“我是汉人。”郭靖沉声道,“老人家,这里……发生了什么?”
老人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金狗……昨天来的。说我们村……窝藏赤霄军的探子。我们哪有啊!村长分辨,他们不听……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我躲在灶膛里,才……才躲过一劫……”
他咳嗽起来,咳出血沫:“我儿子……我儿媳……我小孙子……都死了……都死了啊……”
郭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为什么要杀百姓?他们不是军人啊!”
老人惨笑:“为什么?小哥,你太年轻了……金狗杀人,需要理由吗?他们要杀鸡儆猴,要让其他村子不敢帮义军……我们村,就是那只鸡。”
他抓住郭靖的手,用力道:“小哥……你……你是江湖人吧?我年轻时也走过镖,看得出你练过武……你要小心……小心那些……打着义军旗号的人……”
郭靖一愣:“义军?赤霄军不是护民的吗?”
“赤霄军……是好的。”老人喘息着,“但别的……有些义军,打着抗金的旗号,实则……实则比土匪还狠。抢粮食,抢女人,打不过金狗,就欺负百姓……我听说,西边有一支‘黑虎军’,前天刚洗劫了一个镇子,说是筹军饷……”
郭靖脑子嗡嗡作响。
他想起师父的话: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
也想起洪七公的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要分清楚,谁才是该保护的“民”,谁才是该抗击的“敌”。
他一直以为,抗金的就是好人,帮百姓的就是义士。可现在……
“老人家,您知道黑风峪怎么走吗?”郭靖问,“我想去找赤霄军。”
老人颤抖着手指向西北方向:“翻过……两座山……但别走大路……金狗在路口设了卡子……走小路……从断肠崖那边绕……”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红,然后又迅速灰败下去。
“老人家!”郭靖急道。
老人摆摆手,从怀中颤巍巍地摸出一枚铜钱,塞到郭靖手里:“这个……给我孙子买的……糖钱……他……他最爱吃村口老李头的麦芽糖……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他的手垂了下去。
眼睛还睁着,望着屋顶破洞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郭靖伸手,轻轻为他合上眼。
他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铜钱上沾着血。
在村子里找了处相对完整的地方,郭靖用剑挖了个坑,将老人葬了。又尽己所能,将其余的尸体一一掩埋。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只有一堆堆新土。
做完这一切,天已全黑。
他坐在村口的断槐下,就着冷水啃干粮。干粮很硬,难以下咽。
脑海中反复浮现老人的话:“有些‘自己人’,比金狗还狠……”
也浮现师父的教诲:“眼观世情,心问道义。”
他忽然有些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下山“问道”了。
有些道理,光听人说,是听不懂的。只有亲眼看见,亲身经历,才会真正明白。
就像现在,他看着这个被屠的村子,看着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才真正明白——战争,不仅仅是两军对垒。它像一头怪兽,吞噬一切,不分军民,不论对错。
而所谓的“正道”,在这样的血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我还去黑风峪吗?”郭靖自问。
去。必须去。
不仅仅是为了找杨康,也是为了看看——那张世杰的赤霄军,是不是真的如老人所说,是“好的”。
如果真是护民的义军,他应该帮他们。
如果不是……那他也要亲眼确认。
次日清晨,郭靖按照老人指的方向,牵着马走进深山。
山路崎岖,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攀着岩壁、拽着藤蔓前行。马走不了这样的路,他只好将马拴在一处隐蔽的山谷,留足草料,自己轻装前进。
走了整整一日,黄昏时分,他终于翻过第二座山。站在山脊上,远远地,他看到了黑风峪。
那是一个葫芦形的山谷,入口狭窄,两侧峭壁如削。谷中隐隐有炊烟升起,但看不真切。
正要下山,忽然听到前方树林中传来人声。
郭靖警觉地躲到一块大石后,屏息静听。
“妈的,这鬼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个粗嗓门抱怨道。
“小声点!你想让金狗听见?”另一个声音压低道。
“怕什么?咱们是义军!他金狗来了,正好杀个痛快!”
“义军?呵……就咱们这几号人,够金狗塞牙缝吗?”
郭悄悄探出头,看到林中有七八个人,穿着杂七杂八的衣裳,有的提着刀,有的扛着枪,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凶狠。
不像军人,倒像是……土匪。
“头儿说了,趁金狗和赤霄军打得热闹,咱们去东边的张家庄‘借’点粮食。”第一个人说,“张家庄那帮怂货,肯定不敢反抗。”
“借?是抢吧!”有人笑道。
“管他呢!反正咱们打着抗金的旗号,他们敢不给?不给就是汉奸!”
几人说说笑笑,往东边去了。
郭靖握紧了剑柄。
这就是老人说的……那些比土匪还狠的“义军”?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追上去。他现在势单力薄,追上去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先去黑风峪。
又走了小半夜,终于在子时前后,摸到了黑风峪的外围。
这里的气氛明显不同。暗处有岗哨,树上有了望,虽然隐蔽,但郭靖能感觉到——这里有一支真正的军队。
他正思索如何接近,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打斗声。
悄悄摸过去,只见三名金军装束的士兵,正围攻两个身穿粗布衣、手持长矛的汉子。地上已躺着一具尸体,是布衣打扮。
“赤霄军的探子!抓活的!”一个金兵喊道。
那两个汉子显然武功不高,但悍勇异常,背靠背死战,身上已多处受伤。
郭靖没有犹豫。
他拔出长剑,从暗处一跃而出!
“什么人?!”金兵大惊。
郭靖不说话,剑光如电,直刺最近那名金兵咽喉。那金兵慌忙举刀格挡,郭靖剑锋一转,划过他的手腕。
“啊!”金兵惨叫,刀落地。
另两个金兵转身攻来。郭靖脚步一错,避过一刀,反手一剑刺穿一人小腿,又一脚踹中另一人胸口。
三个金兵顷刻间倒地。
那两个赤霄军汉子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郭靖。
“快走!”郭靖低声道,“金军马上会来!”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扶起地上同伴的尸体,跟着郭靖往密林深处跑。
跑了约莫二三里,确定安全后,才停下来。
“多谢……多谢壮士相救!”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抱拳道,“在下赤霄军哨探王铁柱,这是我兄弟李石头。壮士高姓大名?”
“我叫郭靖。”郭靖还礼,“我从终南山来,想找你们首领张世杰。”
两人对视一眼,王铁柱警惕道:“郭壮士找我们首领何事?”
郭靖想了想,决定说实话:“我有个师弟……可能,在金军那边。我想找他。另外,我也想看看,赤霄军是不是真的护民抗金。”
李石头激动道:“我们赤霄军当然是护民的!张首领有严令: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不伤无辜一人!那些打着义军旗号抢掠的,都是败类!”
王铁柱却更谨慎:“郭壮士,你说你师弟在金军那边……是什么意思?”
郭靖苦笑:“他……走错了路。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坏。我想带他回家。”
两人沉默。
良久,王铁柱道:“郭壮士,你救了我们,我们信你。但现在黑风峪被围得铁桶一般,金军在外围设了三层封锁线。我们也是拼死才摸出来打探消息的。你要进去……难。”
“再难我也要进。”郭靖坚定道。
王铁柱看着他,忽然道:“你若真有心,不如……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
“金军这次围剿,有个参军,年纪很轻,据说很厉害。”王铁柱咬牙道,“就是他设的计,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但他好像……没有完全按金狗主帅的意思办。我们听说,原本金狗要屠了周边四个村子,是他力劝,才改成围而不攻。”
郭靖心头一震。
年轻的参军……力劝不屠村……
会是康弟吗?
“我要怎么做?”郭靖问。
“我们需要知道金军的详细部署,尤其是粮道和薄弱环节。”王铁柱道,“你若能混进金军大营,打探到这些……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郭靖深吸一口气。
混进金军大营……这意味着,他可能要直面杨康。
也可能,要面对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危险。
但他想起那个被屠的村子,想起老人临终前的话,想起师父的教诲。
“好。”他点头,“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