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鹘使者心中一喜,姿态愈发恭谨:“能得郭公接见,是我等莫大的荣幸!”
郭昕对郭幼宁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引路。
回鹘使者连忙跟上,步幅都刻意与郭昕保持一致,不敢逾越半分。
簇拥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敬畏的目光追随着郭昕那挺拔如山的背影,以及他身后那位亦步亦趋、姿态谦卑的回鹘贵人。
裴向立在角落里,看着回鹘使臣如同郭昕的扈从般亦步亦趋,消失在都护府的大门内。一种巨大的讽刺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在长安,回鹘使节不卑不亢,神色自若。
而在这里,哪里还看得到回鹘人的傲气?
都护府正堂,灯火通明。
郭昕端坐主位,身姿笔直如松。回鹘使者在侧首落座,姿态收敛谦恭。
侍从奉上滚烫的奶茶,烟气袅袅。
寒暄片刻,使者终于切入正题,神色转为凝重:“郭公神威,震慑诸蕃。怀信可汗心忧吐蕃之患久矣!狼子野心,侵吞我牧地,劫掠我部众,实为大漠与西域共同的死敌!可汗深知,单凭回鹘或安西之力,难以彻底根除吐蕃的威胁。故此,特命我来向大都护呈上可汗的意思——”
“哦?”郭昕翻着浑浊的老眼盯着他。
使者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可汗欲与安西军结成血肉相连的生死同盟!同进同退,共同抵抗吐蕃军!”
他展开一幅简陋但标注清晰的羊皮地图,手指用力点在几处要害之地:“这里!萨毗泽!吐蕃重要的粮秣转运之地,由我回鹘精锐奔袭焚毁,断其粮道!”
“安西铁骑若向疏勒城进攻,我部将会在东翼牵制,让其两头不能兼顾!”
使者声音带着一丝狂热:“若时机成熟,我两部大军可东西对进,将焉耆一举夺回!荡灭松格朗杰的北路军!将吐蕃人赶出北庭!”
使者滔滔不绝,描绘着由怀信可汗亲自敲定的、极具野心的联合绞杀蓝图。
每一句都充满了煽动力,每一个目标都直指吐蕃在西域的要害。
他一边说,一边密切观察着郭昕的反应。
若能说服安西大都护,回鹘将在北庭站稳了脚跟!
郭昕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椅子扶手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思考刚才的那些话。
堂内只剩下使者激昂的声音和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回鹘使者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郭昕才沉稳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石坠地:“可汗雄心,老夫感佩。然,郭某已经奉雍王为主,安西的一切都需雍王殿下来断决。”
使者微怔:“哦?不知雍王殿下……”
他下意识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郭昕眼皮微抬,目光如古井映寒星:“殿下已率军南下,兵锋已到阿克苏河。”
“雍王殿下率军去攻打论莽热?!” 回鹘使者瞳孔骤然一缩!
论莽热是回鹘人心目中的大煞星!
大小勃律、于阗、疏勒……西域多少名城要塞在他铁蹄下化为齑粉!
吐蕃百胜之帅,吐蕃北路元帅松格朗杰都尚需礼让三分的悍将!
李謜……竟然主动南下,主动攻打疏勒城?!
一股寒气顺着使者脊梁爬上后脑!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迅速堆砌起更深的敬佩:“雍王殿下神勇!竟敢直撄论莽热之锋!真乃天神下凡!安西军锐气之盛,冠绝天下!可汗若知,必然更加坚信与安西结盟乃上上之选!”
如果……如果李謜真的在南方击溃了论莽热,顺势收复疏勒、于阗……那安西军挟大胜之威,再调头北上,焉耆这块吐蕃北路行辕所在的肥肉,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回鹘插手?!
“谁打下来的就归谁!”
李謜这句冷酷的宣告瞬间在他耳边炸响!
冷汗,悄然浸湿了使者内衬的丝绸。
他必须立刻调整策略!
将在龟兹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李謜南下攻打论莽热这惊天动地的消息,马上告诉可汗。
怀信可汗必须立即行动,抢在安西军彻底解决论莽热之前,集中全部力量,猛攻焉耆!
拿下松格朗杰的行辕!
否则……回鹘在北庭将没有立足之地!
使者心思电转,面上却愈发恭敬恳切:“郭公,可汗诚意拳拳,此同盟大计……”
郭昕将使者瞬间的失态和眼中闪过的那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尽收眼底,从容道:“同盟之事,事关重大,牵涉两军协同进退、粮草辎重、战利分配诸多细则,非老夫一人可定。雍王殿下才是安西军主帅。待殿下南线凯旋,再与可汗细商,更为妥当。”
言下之意明确:结盟可以,但具体怎么打,打哪里,战后怎么分,要看李謜的意思,更要看我安西军接下来的战果!
使者心头一凛,郭昕这话滴水不漏,却又暗含机锋。
他深知此刻再谈具体路线已不合适,必须尽快脱身!
他立刻顺势起身,言辞恳切:“大都护所言极是!是小使心急了。此等军国大事,自当雍王殿下凯旋后共襄盛举!今日得见大都护神姿,目睹安西赫赫军威,已是三生有幸!小使这就返回禀报可汗,静候雍王殿下南线捷报!”
此刻,他已归心似箭。
郭昕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使者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行礼告退。
……
冰冷的石柱抵着背脊,裴向僵立在都护府回廊的阴影里,郭昕口中那“南下攻打论莽热”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雍王……李謜……这个名字在裴向的记忆里,瞬间撕扯成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
他曾是深得德宗溺爱的“獾郎”!
一个被皇帝爷爷视若珍宝、甚至破格从“孙辈”抬入“子辈”的幸运儿。
十八岁便顶着“昭仪节度使”的虚衔,光芒万丈,英俊无俦。
然而在那耀眼的光环下,长安所有明眼人看到的,却是一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影子。
他缺乏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生存的敏锐,不懂迎合窦文场这等手握实权的阉宦巨擘,更意识不到自己早已成为广陵王李纯权力之路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被人暗算尚不自知,空有尊位,实则如履薄冰,不过是个被各方势力牵制的、缺乏实权和真正影响力的精美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