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安全屋浸染得一片沉寂。只有床头那盏调至最暗的睡眠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也映照着陈默如同磐石般守在床边的侧影。
苏婉清终究是心力交瘁,在陈默低沉而坚定的安抚声中,靠在他原先坐着的椅背上,沉沉睡去,只是即便在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惊悸。陈默为她轻轻披上一条薄毯,目光在她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心痛如绞,随即又立刻转回到床上的小人儿身上。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陈默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最忠诚的哨兵,目光须臾不离地锁在晓晓脸上,观察着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女儿的眉眼,试图将这错过的五年光阴,一寸寸地补回来。
后半夜,万籁俱寂。
突然,床上那小小的身影猛地抽搐了一下!
陈默瞬间绷直了脊背,心脏骤然缩紧。
“唔…呜…”
细弱得如同刚出生猫崽般的呜咽,从晓晓喉咙里溢了出来。她的小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左右摆动,原本平静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充满了惊惶和无助。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地转动,显然正陷入一场可怕的梦魇。
“妈妈…妈妈…”她先是无意识地喊着苏婉清,声音带着哭腔。
陈默的心被狠狠揪住,他立刻俯下身,凑到女儿耳边,用极轻极柔的声音低语:“晓晓不怕,爸爸在,爸爸在这里…”
也许是这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来了一丝安全感,晓晓的呜咽声稍微平复了一瞬,但噩梦的爪子显然没有轻易松开她。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小手开始在被子上无意识地抓挠,仿佛在黑暗中拼命寻找着什么可以依靠的浮木。
然后,她喊出了那个让陈默瞬间血液凝固、灵魂震颤的称呼。
“爸爸…爸爸…”
不是清醒时带着陌生和试探的低唤,而是在全然无助的梦境中,源自本能和最深层依赖的呼喊。
陈默的呼吸彻底停滞,浑身的肌肉都在这一刻绷紧。
“爸爸…别走…” 晓晓的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哭音,梦呓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痛苦,“别离开晓晓…晓晓乖…晓晓会很听话…呜呜…爸爸别走…”
她的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每一次挥舞都充满了绝望的意味。
刹那间,陈默只觉得一把无形的巨锤,裹挟着五年的亏欠、思念和无法言说的痛楚,狠狠砸在了他的胸口!闷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阵发黑。
原来,在他缺席的岁月里,女儿连在梦中,都在经历着被他抛弃的恐惧!
“爸爸不走…爸爸再也不走了…”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要溢出的泪意。他不再犹豫,立刻伸出自己那只宽大、粗糙、曾操控过国之重器的手,精准地、却又轻柔无比地,握住了女儿那只在空中无助挥舞的、滚烫的小手。
当他的食指被那只软绵绵、因发烧而汗湿的小手触碰到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晓晓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梦海中,终于抓住了一根坚实可靠的浮木。她那胡乱抓挠的动作瞬间停止,五根小小的、柔弱无骨的手指,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紧紧地、牢牢地攥住了陈默的食指!
那力道,对于一个病中的孩子来说,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她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和期盼,要将这唯一的依靠死死锁住,再不放开。
“爸爸…” 睡梦中的晓晓,发出了一声满足又委屈的喟叹,紧紧皱起的小眉头,竟然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那惊惶不安的表情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找到港湾的、带着泪痕的安宁。她甚至无意识地将陈默的手指往自己脸颊边拉了拉,像抱着最心爱的玩具熊一样,将滚烫的小脸贴在了他那布满薄茧的指节上,蹭了蹭,呼吸渐渐重新变得平稳悠长。
她攥得那样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生机。
陈默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惊扰了女儿这来之不易的安宁,都会让她以为爸爸又要离开。
他低着头,借着那昏黄的灯光,凝视着女儿抓着自己手指的小手。那只小手,那么小,那么软,几乎被他古铜色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完全包裹。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心酸和巨大满足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内心最后一道堤防。
一直强忍着的、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迅疾地滑过他刚毅的脸庞,最后,重重地砸落下来。
一滴,恰好落在了晓晓紧握着他手指的手背上。
那滴泪,灼热而沉重,仿佛凝聚了他五年来的所有思念、所有愧疚、所有无法陪伴的遗憾。
睡梦中的晓晓似乎感觉到了手背上的湿意,小嘴无意识地嘟囔了一下,攥着爸爸手指的力道,却又下意识地更紧了一分。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道闪电,彻底击穿了陈默的灵魂。
铁汉落泪,无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震撼力。
他就保持着这个俯身弯腰、手指被女儿紧紧攥住的姿势,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塑。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沉睡中变得安宁的容颜。心中那片因五年缺席而荒芜冰冷的冻土,似乎在女儿这全然的依赖和紧握中,开始一点点消融,生出细微却坚韧的藤蔓,缠绕住他整颗心脏,带来了迟到的、带着刺痛的温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这根被女儿紧紧抓住的手指,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触碰,它是一道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了父亲这个身份上;它也是一份契约,一份他用余生都必须去履行的、守护的契约。
他微微动了动被攥住的手指,极轻极缓地,用指腹摩挲着女儿柔嫩的手背,带来无声的安抚。
“睡吧,晓晓…” 他几乎是用气音在呢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能融化坚冰的温柔,“爸爸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从此以后,天塌下来,爸爸也让你和妈妈,安安稳稳地睡…”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缓缓退去,天际隐约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安全屋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一个满身风霜、手握重权的男人,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守护姿态,将自己的未来和所有的温柔,都交付于那只病弱小手无意识的紧握之中。
而在那昏黄温暖的灯光晕染下,这一幕,悲怆,却亦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