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发出最后一声疲惫的嘶鸣,伴随着沉闷的金属撞击,彻底停在了轨道上。
“京城到了!到京城了!”
死水般的车厢瞬间沸腾,南腔北调的口音裹挟着泡面、汗臭和旅途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
顾卫国是第一个弹起来的。
他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车窗上,脸颊被挤得变形,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少年意气和没见过世面的咋呼。
“姐!哥!快看!这就是京城火车站!比咱们县那个大一百倍!”
他这一嗓子,引得周围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旅客都笑了起来,眼神里带着对乡下年轻人的宽容。
顾晚秋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视线越过弟弟兴奋的后脑勺,望向窗外那个巨大、灰暗且陌生的站台。
人潮是灰色的,涌动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属于大都市的、恰到好处的淡漠。
这里,就是她要用画笔征服的地方。
顾林深则始终沉默。
他起身,将三个人的行李从铁架上搬下,动作不见半分慌乱,沉稳得不像个少年。
火车站的大小对他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从这个站台走出去,他将要面对的战场,比鹏城、比县城,要大上千百倍。
赵美兰在最后站起身。
她理了理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平静的目光在三个神情各异的孩子脸上一一掠过。
“拿好东西。”
“跟紧。”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间就浇灭了顾卫国身上那股子浮躁的火气。
走出车厢,一股独属于北方秋日的、干燥微凉的空气灌入肺里,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
人。
太多的人。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像倾巢而出的蚁群,看得人头皮发麻。
赵美兰一手提着网兜,另一只手铁钳似的攥住了顾卫国的手腕,生怕这个傻小子一转眼就被人潮吞没。
顾晚秋和顾林深则一人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提着箱子,像两尊沉默的护法,紧随其后。
“是美兰妹子吧?”
刚挤出出站口,一个热络的声音就破开人潮传了过来。
一位穿着的确良衬衫、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正满脸堆笑地朝他们用力挥手。她约莫四十出头,面相和善,一双眼睛尤其透亮。
“刘姐,总算见着您了,劳您大老远跑一趟。”赵美兰脸上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笑意,既热情,又不过分熟络。
这位,正是谭思清老师的爱人,在街道办工作的刘姐。
“哎哟,这叫什么话!”刘姐几步抢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赵美d兰手里的网兜,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来回打量,赞叹声脱口而出。
“这就是那三个小天才吧?哎哟,瞧这闺女俊的,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这两个小子,一个比一个精神!”
顾晚秋被这直白的夸赞弄得有些脸热,微微垂下了头。
顾卫国倒是很受用,咧着嘴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唯有顾林深,只礼貌性地颔首,目光在刘姐身上停留一瞬,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的建筑与人流。
“快走快走,车在外头等着呢!这火车站人多眼杂的,咱们先回家。”刘姐是个爽利人,话不多说,领着他们就往外走。
火车站广场外,一辆半旧的黄色“面的”停在路边。
在这个年代,能有小汽车来接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一上车,顾卫国又成了扒窗户的猴子,看什么都新鲜。
“哇!楼房!全是楼房!”
“妈,那是什么车?那么长!”
刘姐被他逗得直乐:“那是铰接式公交车,以后你们上学能坐上。”
赵美兰没理会小儿子的咋呼,只和刘姐低声交谈:“刘姐,房子的事,真是太麻烦您了。要不是您,我们娘儿几个拖着这么多行李,真不知道要在哪儿落脚。”
“瞧你客气的,老谭都跟我说了,你家的孩子是为国争光的好苗子!我这点小忙算什么。”刘姐摆摆手,随即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邀功的神秘。
“我可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在水木大学边上,给你们淘换了个小院儿。房主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要去南方投奔儿子住几年,这才松口肯租。就是院子老了点,你们可别嫌弃。”
“不嫌弃,怎么会嫌弃,有地方住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赵美兰嘴上客气着,心里的算盘却打得飞快。
水木大学附近。
独门独院。
这两个条件,已经是顶破天的好。
老怕什么?老,才说明地段金贵。她要的,就是这个“老”字。
面包车在京城宽阔却不算拥堵的马路上穿行了半个多小时,最终拐进了一条幽静的胡同。
“到了,就是这儿。”
车一停稳,顾卫国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第一个蹿了下去。
眼前,是一个灰扑扑的院门,门上斑驳的红漆下,透出木料的本色。门口蹲着两只小石狮,眉眼早已被岁月磨平。
“这……这就是咱们家了?”顾卫国脸上的兴奋垮了下来,这跟他想象中气派的京城大宅院,差得有点远。
“进去看看。”赵美兰却毫不在意,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一声悠长的呻吟后,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院子不大,却极为干净。青砖铺地,缝隙里没有一丝杂草。角落里一架葡萄藤爬满了棚架,上面还挂着几串被秋风风干的紫色葡萄粒。
正对大门是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房子是真旧,窗户还是老式的木格子窗,上面糊着微黄的窗户纸。
“正房三间,你们娘儿四个住绰绰有余。东厢房是厨房和杂物间,西厢房空着,给孩子们当书房正好。”刘姐热情地介绍,“水电都通,就是上厕所得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这点稍微麻烦点。”
“很好,非常好了。”赵美兰环顾四周,眼神里是压不住的满意。
这院子,有天有地,有院子,有人气儿。
顾晚秋也喜欢这里,那架葡萄藤让她想起了乡下老宅,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心安。
赵美兰则在心里飞速盘算着。
这个地段,这个面积,这个独门独院的形制。
二十年后,这里的价值后面,至少要再加六个零。
“行了,你们刚下火车肯定累了,赶紧收拾。我家里炖了鸡汤,等会儿给你们端过来,喝了好好睡一觉,倒倒乏。”刘姐把一串黄铜钥匙交给赵美兰,又叮嘱了几句,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
赵美兰将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抛给顾林深。
“你和晚秋收拾行李。卫国,去打水,把屋里屋外都给我擦一遍。”
“啊?还干活啊?”顾卫国一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
“不然呢?”赵美兰斜睨他一眼,“等着我伺候你?擦不干净,没晚饭吃!”
顾卫国脖子一缩,不敢再吭声,认命地拎着水桶,走向院子里的老式水龙头。
夕阳的余晖穿过葡萄藤的缝隙,在青砖地上洒下破碎的光斑。
顾卫国擦地的哗哗水声,顾林深和顾晚秋整理行李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他们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首交响曲。
赵美兰坐在正房门口的小马扎上,静静看着院子里三个忙碌的身影,眼神深邃。
租?
她看着那扇斑驳的院门,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嘴角牵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用不了多久。
她要让这串钥匙,堂堂正正地,永远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