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上海,寒气带着江面的湿气渗进骨子里。
但外滩的未来科技大厦顶层会议室,气氛却热火朝天。
江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会议桌。她今天穿了一套定制的深蓝色西装套裙,剪裁利落,衬得身形挺拔。
头发不再是张扬的灰蓝色,而是染回了自然的黑色,剪到齐肩长度,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脸上化了淡妆,口红是正红色——这是她唯一的保留。
“张总,您刚才说我们‘未来社区’的项目规划‘不切实际’?”江莱转过身,目光如刀,直直射向长桌另一端的中年男人,“我想听听具体哪里不切实际。”
被称为张总的男人是江氏集团派来的项目顾问张宏。
自从江浩坤调去北京,江氏集团与未来科技达成了表面和解,但暗地里的较劲从未停止。张宏就是江氏安插进来的钉子,专门给江莱的项目使绊子。
“江总监,我不是质疑您的能力。”张宏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客气但带着刺,“只是您提出的‘全年龄段社区中心’概念,要同时容纳儿童游乐、青年创客空间、老年人活动中心,还要配建社区食堂和医疗站——这在国内外都没有先例。投资风险太大,回报周期太长。”
会议室里其他几位高管交换了眼色。张宏说得没错,江莱这个方案确实激进。但她是乔卫东亲自任命的“未来社区”项目总监,没人敢直接反对。
江莱走到投影幕布前,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落在设计图上:“张总,您知道上海现在老龄化率是多少吗?24%。而同时,每年有超过二十万年轻人涌入这座城市。他们住在哪里?老破小,合租房,远离父母,远离童年玩伴。”
她切换下一页,是数据图表:“我们传统的社区模式,是按照年龄和收入分层。年轻人住青年公寓,老年人住养老社区,儿童集中在学校周边。
结果是什么?年轻人996没时间社交,老年人孤独在家,儿童除了学校没有玩耍空间。”
再下一页,是效果图:“‘全年龄段社区’要打破的就是这种隔离。让爷爷奶奶可以在楼下看孙子玩耍,让年轻父母下班后不用赶着接孩子,让孩子在社区里就能认识不同年龄的朋友。这不是乌托邦,这是解决实际社会问题的方案。”
张宏冷笑:“理想很美好,但江总监,您算过账吗?这样综合体的建设成本,比单一功能社区高出40%。您准备让谁来买单?政府?开发商?还是天真地指望‘社会效益’能转化成‘经济效益’?”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张宏击中了要害——钱。再好的理念,没有商业可行性,就是空中楼阁。
江莱没有慌。她关掉投影,走回自己的座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扔在张宏面前。
“这是成本优化方案。”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通过模块化设计、智能化管理和共享空间概念,实际建设成本只比传统社区高18%。而这18%的增量,可以通过三个途径收回——”
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提高住宅售价5%。因为我们提供的不是房子,是生活方式。市场调研显示,70%的年轻家庭愿意为这种综合社区支付溢价。”
第二根手指:“第二,社区内商业配套的长期租金收入。食堂、便利店、健身中心、共享办公——这些不是成本中心,是利润中心。”
第三根手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政府补贴和政策支持。张总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和浦东新区政府开了三次研讨会。‘全年龄段社区’完全符合国家‘一老一小’整体解决方案政策导向,可以申请到土地、税收、基建等多方面优惠。”
她每说一点,张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江莱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这些……乔总知道吗?”张宏艰难地问。
“我批的。”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乔卫东走进来。他没穿西装,只是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但他就那么随意地走进来,整个会议室的气场都变了。
乔卫东走到江莱身边,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对所有人说:“江总监的方案,是我看过最有前瞻性也最务实的社区解决方案。不仅批了,而且我决定,未来三年,‘未来社区’板块60%的资源都向这个方向倾斜。”
他看向张宏,目光平静但不容置疑:“张顾问如果还有疑问,可以直接找我谈。但项目推进,必须按照江总监的时间表来。有问题吗?”
张宏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没问题,乔总。”
“散会。”乔卫东说。
高管们鱼贯而出。最后离开的助理小心地带上门。会议室里只剩下乔卫东和江莱。
江莱一直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的瞬间,微微松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乔卫东:“我表现得怎么样?”
“完美。”乔卫东笑了,“张宏是江氏集团的老狐狸,能在董事会上把你哥都说得哑口无言。你今天把他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莱也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少女般的得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我只是……不想给你丢脸。”
“你从来没给我丢过脸。”乔卫东走到窗前,看着外滩的景色,“江莱,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个项目交给你吗?”
“因为我需要证明自己?”
“不。”乔卫东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因为只有你,有这个能量把这么难的事做成。你哥太保守,甘敬太温和,其他人要么没胆量要么没视野。只有你——你有破坏一切的能量,我只需要引导你把这种能量用在建设上。”
江莱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种信任,比任何赞美都让她震动。
“走吧。”乔卫东说,“带你去个地方,庆祝你第一次打赢硬仗。”
“去哪?”
“到了就知道。”
……
车子没有开向餐厅或酒吧,而是驶向了郊外。一小时后,停在了上海国际赛车场的门口。
“又来赛车?”江莱挑眉,“这次我可不上你的车了,上次差点吐出来。”
“不赛车。”乔卫东锁了车,带她走进赛场,“看比赛。”
今晚是亚洲Gt锦标赛上海站的决赛。看台上座无虚席,引擎的轰鸣声在夜空中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狂热混合的味道。
他们坐在VIp包厢里,隔着落地玻璃,能清晰地看到赛道。十几辆赛车在起跑线上蓄势待发,车灯在夜色中连成一条光带。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乔卫东问。
江莱点头:“记得。那天你替我上场,赢了陈昊。我哥后来还问我,怎么突然跟乔卫东混在一起了。”
“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我说——”江莱顿了顿,“我说,因为他带我看的世界,比你们给我的更大。”
发车灯变绿,比赛开始。赛车如离弦之箭冲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尾焰在夜色中拖出长长的光轨。
江莱看着赛道,忽然说:“其实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当赛车手。”
乔卫东看向她。
“真的。”江莱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但我爸说,女孩子玩什么赛车,危险,不像话。我哥说,江家的大小姐怎么能做那种抛头露面的事。所以我就去学了钢琴,学了芭蕾,学了所有‘名媛该学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着乔卫东:“但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些。钢琴键按下去是什么感觉,我记不住。但握方向盘的感觉,引擎轰鸣的感觉,速度带来的失重感——这些我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就用破坏来发泄。”乔卫东说。
“嗯。”江莱承认得很坦然,“飙车,砸东西,喝酒闹事——那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接近赛车的感觉。那种失控的边缘,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
“那现在呢?”乔卫东问,“现在还想要那种感觉吗?”
江莱沉默了很久。赛道上,一辆红色的法拉利正在超越前面的保时捷,两车几乎贴在一起过弯,惊险得让全场观众倒吸冷气。
“现在……”她缓缓说,“现在我发现,把一件事从无到有做出来,看着它从图纸变成现实,看着那些怀疑的人闭嘴,看着别人因为我的工作而生活得更好——这种感觉,比飙车更刺激,而且不会在第二天醒来时感到空虚。”
乔卫东笑了。他递给她一杯水:“恭喜你,江莱。你长大了。”
江莱接过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想起我妈。她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她拉着我的手说,莱莱,你和你哥不一样。
你哥像爸爸,稳重,守成。你像我,心里有团火。但你要记住,火可以取暖,也可以烧毁一切。关键看你怎么用它。”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以前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我以为有火就要烧,烧得越旺越好。现在才明白,火要用来照亮,用来取暖,用来推动前进——而不是用来毁灭。”
赛道上,比赛进入白热化。领先的三辆车几乎并驾齐驱,每一次超车都引来全场的尖叫。
“乔卫东。”江莱突然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她说得很轻,但很认真,“谢谢你看懂了我的火,还教会我怎么用它。”
乔卫东看着她。包厢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个曾经浑身是刺的女孩,此刻眼中只有清澈的坚定。
“是你自己学会的。”他说,“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方向。”
江莱摇摇头:“不,是你给了我一个可能。在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救’的时候,你告诉我,我不是没救,我只是没找到对的路。”
她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玻璃前,背对着乔卫东:“我哥走之前,来找过我。他说,莱莱,乔卫东那个人太复杂,你跟在他身边,不会有好结果。”
“你怎么说?”
“我说——”江莱转过身,眼睛亮得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我说,哥,你错了。跟在乔卫东身边,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江莱这个人,不是江家的女儿,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上海滩有名的疯女人。
我就是我。而这样的我,有人看见,有人理解,有人愿意给机会。”
她走回来,在乔卫东面前站定:“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未来会怎么样,我都跟定你了。
不是那种小女生的跟,是战友的那种跟。你的商业帝国,我要帮你一起建起来。你的理想,我要帮你一起实现。因为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帮我找到我这团火,最好的燃烧方式。”
乔卫东也站起来。他看着江莱,这个脱胎换骨的女孩,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欣慰,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回报?”他问。
江莱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笑了:“等我帮你把‘未来社区’做成全国标杆,我要你投资我开一家赛车主题餐厅。
不是那种摆几辆模型车的假主题,是真的把赛道搬进餐厅,客人可以边吃饭边看比赛,吃完还能去模拟器上开两圈。”
乔卫东大笑:“成交!”
比赛结束了。冠军冲过终点线,彩带漫天飞舞。全场观众起立鼓掌,欢呼声震耳欲聋。
江莱看着那片欢腾的海洋,忽然说:“我想下去看看。”
“看什么?”
“看冠军。”江莱眼睛里有光,“我想近距离看看,赢的人是什么样子。”
两人来到维修区。冠军车手刚下车,被记者和粉丝团团围住。那是个年轻的英国车手,金发,蓝眼睛,笑起来有虎牙。
江莱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乔卫东站在她身边。
“羡慕吗?”他问。
“不羡慕。”江莱摇头,“他有他的赛道,我有我的。我的赛道可能没有这么响的引擎声,没有这么多观众,但同样刺激,同样需要全力以赴。”
她转过身,看着乔卫东:“而且我的赛道上,有你这个最好的领航员。”
乔卫东心中一动。他想说什么,但江莱已经转身走向停车场:“走吧,明天还要开会。张宏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得想想下一步怎么对付他。”
她的步伐又快又稳,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战鼓。
乔卫东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在酒吧买醉、在街头飙车、用破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女孩,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战士。
而他,是那个见证并参与这场蜕变的人。
这种成就感,比赢得任何商战都更让他满足。
回程的路上,江莱坐在副驾,低头用手机处理工作邮件。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专注而认真。
“江莱。”乔卫东突然开口。
“嗯?”
“无论你以后走到哪一步,记住一件事。”乔卫东看着前方的路,声音很平静,“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征服谁来证明。你本身就很有价值。”
江莱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她转过头,看着乔卫东的侧脸。街灯的光一道道划过他的轮廓,明明灭灭。
良久,她轻声说:“那你呢?你征服了那么多人,是为了证明什么?”
这个问题太尖锐,太直接。乔卫东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我没有征服任何人。”他最终说,“我只是……遇见了,然后选择不放手。每个人来到我生命里,都教会我一些东西。甘敬教会我温柔,彭佳禾教会我责任,徐丽教会我直面内心——”
他顿了顿,看向江莱:“而你,教会我能量可以转化,破坏欲可以变成创造力。所以你看,不是我征服了你们,是你们塑造了我。”
江莱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通透的理解:“乔卫东,你真是个狡猾的男人。明明是你改变了那么多人,却说得好像是我们在改变你。”
“本来就是相互的。”乔卫东说,“好的关系,从来都是相互塑造,共同成长。单方面的征服或付出,都不会长久。”
车子驶进市区。上海的夜景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光的河流。
江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引擎的轰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此刻她心中一片宁静。
她知道,属于她的比赛,才刚刚开始。但这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在赛道上狂飙。她有队友,有领航员,有明确的目标。
这就够了。
车子停在江莱公寓楼下。她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乔卫东。”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江莱的声音很轻,“如果有一天,我也像甘敬那样,对你……”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乔卫东沉默了很久。车内只有空调出风的细微声响。
“江莱,”他最终说,“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你就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们之间,不需要用那种关系来定义。”
这话听起来像拒绝,但江莱听懂了更深层的意思——他不希望她因为想证明什么,而改变自己;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让她迷失自我。
这反而让她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我明白了。”她推开车门,下车前回头一笑,“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现在啊,就想好好把项目做好,把赛车餐厅开起来。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她关上车门,转身走进公寓大楼。步伐依然轻快,背影依然挺拔。
乔卫东坐在车里,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久久没有启动车子。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就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你无法阻止它生长,只能小心地呵护,引导它向光的方向。
而他能做的,就是给这片土壤足够的养分,给这棵幼苗足够的空间。
至于它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
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