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岳的这一晚,过得很温馨,心境却又格外不同。
外婆早就把住宿安排得明明白白:林琛和石永安回家住;我和妈妈睡她跟二姨小时候的房间;二姨和小姨睡客房;外公在客厅给舅舅支了张气垫床。
这天越来越冷了,睡气垫床多难受啊。舒爷爷看着那张床,半开玩笑地说,让他去我家睡吧,我那儿楼上还有空房间。
舅舅正抱着被子准备铺床,闻言连连摆手:过两天霖哥他们不就来了吗?我在这将就几天就行。
哼,等他来了,你跟他住一间,我儿媳妇这次不来。雯雯和霏霏姐妹俩住一间,让展娃意娃那两个小子睡气垫床。舒爷爷斜眼笑着,年轻人火力旺,不怕冷。
我忍不住笑出声,妈妈轻轻摇头。
廖婆婆和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偷笑,像在看一场熟悉的家庭剧。
舒爷爷,我抬头问他,您不心疼您孙子啊?
舒爷爷眯着眼睛笑:怎么会呢,我都替你把他军训完了。还是说小水你心疼了?
这个舒云霆,怎么还是这副德行啊?我无奈地摇头。
廖婆婆干脆直接地说:就让三娃儿上去睡吧,客厅晚上穿堂风大,容易着凉。
舅舅只好无奈地点头:行行行,我上去睡就是了。
晚上,我和妈妈并肩躺在床上。我翻了个身,面向妈妈。
妈,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石爷爷?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你外婆最好朋友的徒弟。这些年一直待在安岳,从不出远门。
为什么啊?我追问道,我看他挺和蔼的,怎么从来不去成都看我们?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我只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
很多年前,他跟着你外婆的朋友和她丈夫出门,结果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了。他亲眼看见那一幕,心里就落下病了,再也不敢坐车。
我的心猛地一紧。1973年那场事故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石永安惊慌失措地跑去找救援,回来时却只见翻倒的车辆和我们冰冷的身体。
我简直不敢想象他当时的崩溃。
别想太多了,妈妈轻轻拍着我的手背,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只是觉得......他一定很难受吧。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妈妈把我往怀里搂了搂:是啊,所以他一直留在安岳。你外婆每年回来,都会特意去看看他。
关灯后,屋子里一片漆黑。妈妈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小水,你今天怎么对石爷爷这么感兴趣?
我摇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就是突然想起来问问。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好像认识我很久似的。
妈妈轻声笑了:他确实该认识你。你小时候回来,他还抱过你呢。不过那时候你太小,肯定不记得了。
我犹豫了一下,你还记得外婆的那个朋友吗?就是石爷爷的师父。
妈妈沉默片刻:记不太清了,我那时候还小,只记得管她叫棠姨。
棠姨......我轻声重复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她性格特别活泼,主意又多。妈妈的声音带着怀念,你外婆那时候最听她的话,两个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就连你外公和舒爷爷廖婆婆,也都乐意听她安排。
她们当了十年邻居,每天都形影不离,结婚后也一样。
哇,这么厉害啊......我假装感叹,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妈妈侧过身来面对我:确实很厉害。而且啊,在那个年代,她和她丈夫——你该叫廖叔的——竟然选择不要孩子。这在当时简直不可思议。
我轻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你外婆跟她感情特别深。妈妈继续说,她刚退伍就遇见了棠姨,后来一直住在一起做邻居,一起上山下乡,一起去成都进修......
我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那时候年轻时的模样————在乡间小路上并肩行走,在简陋的诊所里忙碌,在月光下分享心事。
后来......妈妈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和廖叔突然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了。你外公说,你外婆听到消息时,情绪激动到早产,你舅舅差点没保住......你廖婆婆也大病一场,胃落下了毛病。
我的呼吸一滞。
这就是我和廖岩离开后的故事吗?
蓉蓉竟然是因为我们的死讯——早产了?
前两次她生孩子时我都在身边,可这一次,我却永远地缺席了。
家里这些年来谁都不敢提这件事,妈妈轻声说,怕你外婆和廖婆婆受不了。就连石爷爷,你外婆也是过了好多年才敢去见他的。
我忍不住问:那石爷爷这些年,过得好吗?
林琛一直很照顾他,两人也像亲兄弟。只是他始终不肯离开安岳。
我的眼眶湿润了。
这个傻徒弟...
太晚了,快睡吧。妈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明天还要早起化妆呢。
我了一声,闭上眼睛假装入睡,心里却翻江倒海。
等到妈妈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我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摸黑走出房间。
客厅里静悄悄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上铺出一条银白的光带。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出神。
五十年前的画面仿佛在月光中重现,我幻想着这个客厅里的故事——
年轻的蓉蓉、张熙臣、舒云霆和玉琴在这里做饭,在一旁帮忙的是笑容腼腆的林琛和永安,推门进来的是笑容灿烂的阿红、诚哥、祖德和秀碧。
他们在这个屋子里说笑、忙碌,讨论着上山下乡的事,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孩子们在围着他们跑来跑去。
电话响了,是来自成都的小霞姐和绣绣,是来自内江的表姐和慧慧,是来自绵阳的老齐...
我靠在沙发背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月光静静流淌,仿佛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这一夜,安岳安静得出奇,却承载了太多说不出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