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要离开响水沟了。
院子里异常安静,空气冷得像要凝固。
我们三家人早早起来,把所有的行李一一打包,厚实的棉被、锅碗瓢盆、纸箱和包裹堆成小山。
踏出季家大院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
那扇老木门、那片青石板地面、还有这一年都在燃烧的火塘。
蓉蓉抱着瑾之,眼神湿润,低声叹道:“回到安岳后,就再也不能像这样大家住在一起了。”
张熙臣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只要我们还在一块儿,在哪儿都一样。”
“走吧。”舒云霆背着包,说得很干脆,“别误了发车的时间。一天就一班,错过了就得再等一天。”
我们点点头,谁也没多说,一一迈步从大院走出。
舒云霆把门关上,转身蹲下,将钥匙小心地埋在门口花坛下面的泥土里。
廖岩皱眉:“这样安全吗?”
“放心吧,当初我就是这么拿的钥匙。我和季叔说好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取的。”
我们这才放心,沿着村路往车站方向走去,和年初来的时候的路线一样。
十二月底的山村冷得刺骨,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四周的山林一片寂寥。树木都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地枯叶,踩在脚下嘎吱作响。远处的田野结了薄冰,连池塘边的鸭子都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我们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却谁都没心思开口说话。
玉琴的肚子已经大了不少,走起路来明显笨重。
大家不敢让她拿东西,可她偏要固执,手里拎着两个轻巧的包裹,嘴里还说:“我又不是病人,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们无奈,只能默默走在她身旁,随时准备伸手接过。
终于到了当初我们坐拖拉机下车的地方。那片空地,四周依旧荒凉,冷风吹过,黄土卷起一阵阵寒意。
我们以为只会静静等拖拉机来,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家、王家、康家、李家的人,全都在!
他们一个个裹得厚厚实实,站在寒风里,脸颊都冻得红彤彤的,看样子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我的心头“轰”地一声。
“你们……怎么都来了?”
王叔哈哈一笑,打破沉默:“一群傻孩子,还真以为我们让你们悄无声息就走了?不送一送?”
林爸接着开口:“你们也不来和我们告别,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就算走,也得和长辈打声招呼啊!”
“就是说啊,还得让我们长辈们大老远地来送你们。”
我的眼泪“啪”地落下,第一个哭了出来。
康叔看着我,眼里也闪着泪,却还笑着打趣:“哟,小棠丫头居然哭了?真不像话。”
我哽咽着嘟囔:“还不是被你们搞的,这谁能忍得住嘛……”
王叔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语气柔和:“我肯定得来啊。当初你们第一天来,不就是先见的我?还记得吗,我们一起从拖拉机上下来的。既然我是第一个见你们的,那送走你们,我也得来。”
他说着,眼神却扫过身边的人,故意装糊涂:“至于他们嘛,我可不知道为什么都来了。”
康叔立刻接话:“就许你来,我们就不能来?哼!”
说完,他走上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到蓉蓉怀里的瑾之手里。
“这是提前给小瑾之的周岁礼物。”康叔的声音哽咽,“这是你康婶亲手缝的。瑾之一份,小群一份,以后就是姐妹俩。”
瑾之哪里懂香囊的意义,只觉得新鲜,攥在小手里,咯咯直笑。
随后她又看见康婶怀里的康群,小手拍得更欢,认出这是熟悉的小伙伴。
林妈也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用泥巴捏的小小听诊器,做工粗糙,却异常精巧。
她把它塞进瑾之的衣襟里,眼神温柔:“这是你林爸亲手捏的。以后啊,小瑾之就跟你妈妈一样,做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医生。”
蓉蓉听到这话,眼圈红了,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我知道她在极力克制。
“来,给你们带的肉干,路上吃。”李谦说着,和李诚一起,给我们递上两小包麻袋,打包得精细。
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拖拉机终于来了。
王叔立刻催促:“快上车吧,别冻着了。来,也是大冬天;走,还是大冬天。”
王赞明、李诚、李谦、林琛几个年轻人一拥而上,把我们沉重的行李一件件抬上车,还细心地帮我们铺好坐的地方。
等我们上车时,他们又一一伸手扶着,生怕我们踩空。
临别之际,我挨个和他们告别。
走到康叔康婶面前时,我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粮票和皱巴巴的人民币,双手递过去:“这是我们攒了好久的,你们收下吧。”
康叔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们以后需要的地方更多,我们不能要。”
我不容分说,把钱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跳上了拖拉机。
康婶红着眼,只好收下。
我没告诉他们,这些是季和平给的。
拖拉机在寒风中突突作响,我们挨个坐定。
眼前的场景和年初几乎一模一样:那时,我们在寒风里下车,如今,又在寒风里上车。
只是不同的是,来的时候只有我们三家,而走的时候,却多了这么多牵挂与目送。
车下的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他们的脸冻得通红,却依旧笑着挥手。
车上的我们,护着怀里的孩子,不让冷风吹着,一个个已经泪流满面。
就在拖拉机即将发动时,王叔突然大声喊:“不然你们以为,当初为啥在拖拉机上遇见我?我就是去安岳走亲戚的!下次我还去,就走你们的亲戚!”
“好!一言为定!”
拖拉机终于启动,冒着浓浓的白气,缓缓开动。
我们拼命挥手,喊着:“再见啦!以后安岳见啊!”
“听见啦!”
“一路平安!”
呼喊声在寒风中久久回荡。
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村口的炊烟也被挡在身后,我们才终于意识到——
这一次离开,不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