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的夜，被彻底点燃，又迅速被粘稠的血浆浸透。
东华门外那石破天惊的铜锤碎颅，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这座压抑已久的帝都！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如同瘟疫般从皇城根迅速蔓延，撕裂了沉沉夜幕，灌入南城迷宫般的街巷阡陌。
崇仁坊深处，狭窄的巷子如同扭曲的肠子，两侧高耸的夯土坊墙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巷口，由赵成率领的数十名血誓死士，依托着坊门残骸和临时堆起的杂物，正与一队闻讯赶来的怯薛军精锐展开惨烈的搏杀！死士们手持刀枪棍棒，甚至农具，眼中燃烧着困兽般的决绝。他们知道，多挡一刻，王着和高和尚便多一分生机！
“顶住！为了千户大人！”赵成左臂被长戟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浸透半身，却依旧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状若疯虎，将一名试图突入的怯薛军甲士连人带甲劈得踉跄后退！他身后的死士们怒吼着，用血肉之躯填补着防线的缺口。
然而，怯薛军毕竟是大元最精锐的禁卫！铁甲坚固，兵器精良，配合默契。他们如同钢铁洪流，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简陋的防线。长戟如林突刺，弯刀寒光闪烁，不断有死士惨叫着倒下，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泥土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碴。
“轰！”一声巨响！怯薛军后方，一架临时拼凑的撞木狠狠撞在摇摇欲坠的坊门柱上！木屑纷飞，整个防线剧烈摇晃！
“放箭！”怯薛军百户狞笑着下令！
数支劲弩从后方攒射而出！锋利的弩矢带着凄厉的尖啸，瞬间洞穿了两名死士的胸膛！血花迸溅！
防线，眼看就要崩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子深处，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自高墙阴影中滑落！正是高和尚！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有几枚乌沉沉、不起眼的小物件。他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战场，锁定那些正欲突入的怯薛军前锋！
手腕一抖！几枚乌黑小物无声无息地射入巷口交战最激烈的区域，精准地滚落到怯薛军铁靴之下！
几声极其轻微的爆裂声响！如同熟透的浆果被踩碎！
一股浓烈刺鼻、带着淡淡甜腥味的黄绿色烟雾，猛地从地面爆开！迅速弥漫开来！烟雾所及之处，那些正奋勇冲杀的怯薛军甲士，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我的眼睛！”“腿！我的腿！”
只见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泛起大片大片的红肿水泡！如同被滚油泼过！铁靴包裹下的脚踝处，皮甲缝隙间，更是传来钻心蚀骨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攒刺！
“打籽绣”毒蒺藜！此物形似女子刺绣用的线珠，外壳脆弱，内藏混合了砒霜、乌头、毒芹汁以及特制腐蚀药粉的剧毒之物！一旦受力碎裂，毒雾毒粉四溅，沾肤即溃，入肉蚀骨！乃是江湖中阴狠至极的暗器，此刻却成了阻挡铁骑洪流的一道毒瘴！
怯薛军的攻势瞬间大乱！前锋惨嚎着倒地翻滚，后方士兵被毒雾所慑，惊恐地连连后退，阵型大乱！
“杀！”赵成岂会放过这喘息之机！狂吼一声，带着剩余的死士，如同出闸猛虎，反扑过去！刀锋砍在因剧痛而失去抵抗力的铁甲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高和尚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身形在阴影中疾掠，目光死死锁定巷战深处，王着那浴血奋战的身影！
巷子中段，战斗更为惨烈！
王着背靠着冰冷的夯土坊墙，剧烈地喘息着。他身上那件抢来的怯薛皮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又冻结在冰冷的铁片上。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夺来的蒙古弯刀，刀锋已砍出数道缺口，沾满粘稠的血浆和碎肉。
脚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死士的，更多是怯薛军的。粘稠的血浆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滑腻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泥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痛楚。
他背上，那个用染血的麻布紧裹的长条状物件——装着阿合马脑髓与血仇的铜锤——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如同背负着一座大山，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更沉重的是心！看着身边一个个倒下的弟兄，看着赵成那边岌岌可危的防线，一股深沉的悲怆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王着！纳命来！”一声暴喝炸响！
一名身材异常魁梧、如同巨熊般的怯薛军百户，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分开混乱的人群，如同坦克般直冲过来！他显然认出了王着便是那“代苍生问罪”的杀相主凶！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兜头盖脸砸下！势要将王着连同他背上那该死的铜锤一同砸成肉泥！
王着瞳孔骤缩！他体力已近枯竭，这一棒避无可避！他怒吼一声，双手横刀，倾尽全力向上格挡！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在黑夜中四溅！
王着如遭雷击！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双臂剧痛欲折，弯刀几乎脱手！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双脚离地，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身后的夯土坊墙上！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出！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那百户狞笑着，大步上前，沉重的狼牙棒再次高高扬起，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数点细微的破空声从斜刺里响起！几枚乌黑的“打籽绣”毒蒺藜，如同索命的毒蜂，精准地射向百户的面门和握棒的双手！
百户反应极快，狼牙棒猛地回扫，磕飞了大部分毒蒺藜！但仍有几枚撞在他手臂铁甲的缝隙处，“噗”地爆开！
“啊！”百户发出一声痛吼！虽然铁甲护住了大部分要害，但手腕和手背裸露处瞬间红肿起泡，剧痛钻心！动作不由得一滞！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切入！高和尚！他手中并无兵刃，双掌齐出，快如闪电，带着一股阴柔诡异的劲力，狠狠拍在百户因剧痛而微微晃动的胸腹铁甲连接处！
两声闷响！百户那壮硕如熊的身躯竟被这看似轻飘飘的掌力拍得踉跄后退数步！一口逆血涌上喉头！
王着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强忍剧痛，猛地从墙根弹起！他不再格挡，而是将全身残存的力量、所有的仇恨与愤怒，都灌注在手中那柄缺口的弯刀上！刀光如匹练，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决绝，合身扑上！目标并非百户的要害，而是他因中毒剧痛而微微抬起的右脚脚踝！
刀锋狠狠切入皮靴与胫甲的缝隙！鲜血狂飙！脚筋应声而断！
“嗷——！”百户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狼牙棒脱手飞出！
王着看也不看倒地的巨兽，拄着刀，剧烈喘息，鲜血顺着嘴角和手臂不断滴落。高和尚已无声地护在他身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巷战并未停止，反而因怯薛军后续部队的不断涌入而更加惨烈。死士们在不断倒下，防线在一步步收缩。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汗臭、死亡和毒蒺藜残留的甜腥气。
突然！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的木轴转动声，在头顶响起！
王着和高和尚猛地抬头！
只见两侧高耸的夯土坊墙上，那密密麻麻如同蜂窝般的住户门窗，正被一扇扇、一扇扇地从里面死死关闭、闩牢！动作迅速而决绝！
更令人心悸的是，许多紧闭的门窗外，竟赫然悬挂出了一件件颜色暗沉、带着大片深褐色污渍的破旧衣物！有男人的短褂，有女人的襦裙，甚至还有孩童的小袄！那些深褐色的污渍，在昏暗的夜色和远处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血衣！
这是大都底层百姓在兵灾祸乱中，代代相传的避祸之法！悬挂血衣于门楾，如同宣示此户已遭血光之灾，瘟神退避，兵祸绕行！那一片片悬挂在紧闭门窗外的暗红，如同无数无声的控诉，又似绝望的招魂幡，在惨烈的巷战上空飘荡！整条巷弄，瞬间被一种悲怆到极致的死亡气息笼罩！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悲怆中，一阵凄婉哀怨、带着无尽冤屈的唱腔，如同游丝般，从一扇悬挂着血衣的破旧木窗缝隙中，幽幽地飘了出来，混入呼啸的寒风与巷战的喊杀声：
“浮云……为我阴……”
“悲风……为我旋……”
“三桩誓愿……天垂怜……”
“血溅白练……六月雪……楚州大旱……三年……”
正是关汉卿那千古绝唱《窦娥冤》中最悲愤的段落！那声音苍老嘶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血泪，在寒风中颤抖，在血衣间萦绕！
一扇窗，两扇窗……越来越多的窗户缝隙里，飘出了这泣血的唱腔！声音或高或低，或男或女，汇聚成一片压抑的、悲怆的声浪：
“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
这悲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仍在厮杀的人心头！死士们眼中含泪，挥刀的手更加决绝！怯薛军士兵望着那一片片飘荡的血衣，听着那冤魂般的唱腔，心头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寒意！
王着拄着刀，背靠着冰冷染血的坊墙，耳中灌满了这悲风泣血的《窦娥冤》。他看着眼前这片悬挂着无数血衣、回荡着冤魂般唱腔的死巷，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弟兄，看着远处赵成方向愈演愈烈的喊杀声……一股深沉的悲凉，混合着背脊上铜锤那沉甸甸的滚烫，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巷子尽头，通往皇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蹄声如雷，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显然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正在全速赶来！
高和尚脸色剧变，猛地抓住王着的手臂：“是宿卫宫墙的怯薛预备队！还是巡城的中卫马军？怎么来得这么快？！”
王着的心猛地沉入谷底！他知道高和尚为何震惊。按《元史·兵志》所载，元军调兵，需验看虎符，流程繁复，尤其是调动拱卫京畿的禁军，非皇帝或枢密院重臣亲令不可！从东华门事发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除非……
除非有人预谋！除非这调兵令，早已备好！只待一个借口！
马蹄声如惊雷，已近在巷口！大地在铁蹄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