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的路上,张邋遢到底还是没忍住,对着张南竹的脑袋敲了几个爆栗,斥责他滥用法术招摇撞骗,差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点石成金术是让你这么用的吗?啊?几个糖人儿、蜜饯就把你收买了?出息!”张邋遢吹胡子瞪眼。
张南竹抱着脑袋,嘴里还含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含糊的辩解:“师父,我那是促进人间财物流通,而且……效果不是快过了嘛,他们发现的时候,只会以为是自个儿眼花了,不会真当金子存起来的……”
“还敢顶嘴!”张邋遢作势又要打。
张南竹赶紧缩了缩脖子,把剩下的糖块一股脑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不敢再说话了。不过,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可没多少悔意,反而还在回味着刚才在镇上的新奇见闻。
回到道观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幕上碎星点点,一弯月牙斜挂天边,洒下清冷的光辉。
张邋遢将采购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要么钻进房里研究他那点“神仙倒”配方,要么直接躺倒鼾声如雷。他站在院子中央,看了看山下方向,忽然对正在偷偷舔着手指上糖渍的张南竹招了招手。
“小子,别回味你那点糖水了。跟我来。”
张南竹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张邋遢没有走远,只是带着他,沿着道观旁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往这座山的最高处走去。山路对于师徒二人来说不算难行,没过多久,便抵达了峰顶。
这里是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几块嶙峋的怪石伫立着,夜风比山下大了不少。
“师父,来这儿干嘛?喝风啊?”张南竹紧了紧衣领,晚上的山风还是有些凉的。
张邋遢没理他的贫嘴,只是背负双手,面向山下,示意他看。
张南竹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
只见山脚下,那片他们白日里才穿梭过的小镇,此刻在无边的黑暗中,亮起了点点灯火。
那灯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像是倒映在人间的星河。有的窗户里透出稳定而温暖的白光,那可能是富户人家点的油灯或蜡烛;有的则是摇曳昏黄的微小光点,大概是寻常百姓家俭省的灯盏;更远处,镇子中心的方向,似乎还有几处较为明亮的区域,或许是酒楼或者客栈。
这些光芒,单独看去,微不足道。但成千上万点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片朦胧的、暖融融的光海,静静躺在群山的怀抱里。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极远处随风飘来的、模糊的更梆声,或是谁家犬吠。
与山顶的清冷、孤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日里的喧嚣和烟火气,仿佛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这一片静谧而温暖的万家灯火。
张南竹看着那片光海,一时间有些怔住了。白日里,他置身其中,只觉得热闹、新奇,甚至有些吵闹。但此刻,站在高处远远望去,那份喧嚣褪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生活温度的壮美。
“好看吗?”张邋遢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难得的平和,没有往日的戏谑或暴躁。
张南竹下意识的点点头:“好看。”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天上的星星……暖和。”
张邋遢似乎轻笑了一声,他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拔开塞子,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醇厚的酒香随风飘散,混入这夜风里。
“道爷我啊,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张邋遢望着那片灯火,声音有些悠远,“什么得道成仙,长生久视,听着就累得慌。守着这山,看着这封印,是责任,推脱不掉。”
他灌了一口酒,继续道:“但要问我最大的爱好是什么,不是什么修炼破境,也不是研究那些有的没的丹方符法。”
他伸手指着山下那片光海:“就是这人间烟火。”
“偷偷溜下山,找个不起眼的小酒馆,要一碟茴香豆,打二两最便宜的烧刀子,听那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吹牛扯淡,抱怨柴米油盐,或者讲讲十里八乡的趣闻轶事。看他们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又因为一句暖心话笑得满脸褶子。看夫妻拌嘴,孩童嬉闹,老人坐在夕阳下打盹……”
“那才是活着的滋味儿。”张邋遢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张南竹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感慨,“这万家灯火,每一盏后面,都是一个家,都有各自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看着它们,就觉得……这苍茫天地,好像也没那么冷清了。”
张南竹安静听着,他第一次听师父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个平日里邋里邋遢、能躺着绝不坐着、能省力气绝不费劲的老头,此刻站在山巅,迎着夜风,诉说着他对凡尘最深的眷恋。
他偷偷侧过头,看向师父的侧脸。
月光和远处灯火的微光,交织着映照在张邋遢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那些平日里显得玩世不恭的皱纹,此刻仿佛都沉淀了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平和与淡淡的寂寥。他的眼睛望着山下,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了每一盏温暖的灯火上。
山风吹动他花白的发丝和破旧的道袍,他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在此刻的张南竹眼里,这个总是没个正形的邋遢师父,身影却仿佛与脚下这座沉默的大山融为一体,显得格外……
高大。
张南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词。不是那种力量上的强大,而是一种……沉静的、可以依靠的、撑得起很多东西的感觉。
他好像有点明白,师父为什么愿意世代守在这清冷的山上,守着那个危险的封印了。
或许,就是为了山下这片,他看得比修行、比长生更重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