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坐在灵堂里一言不发,只有陈围局跑去专门给厢房里的那些客人烧水添茶。
前来吊唁的这些客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白日里闲聊寒暄,一入夜可又是另一番景象。为了消磨时光,这些专门在此“守夜”的贵客摇身一变,成了牌桌上的赌徒。
从骰子到牌九,这赌注是越押越大。有人笑的不亦乐乎,也有人是面容惆怅,心如死灰。
上百亩的田舍房契就在一声声吆喝中轻易易主。
这些事并不稀罕,可以说是逢白事的必备项目。而组局之人也会在事后抽出一小部分收成随到份子钱里。
起初都说是简单玩玩,可玩到最后就已经控制不住了。
陈围局很喜欢这样的场面,他不玩,但他爱看。
他自幼跟随他师傅为别人家筹办白事的时候就见过不少。他不玩,但也会在人群里跟着起哄。
他曾在幼年时亲眼见过一位富家翁在一夜之间家财尽散,那富家翁到他跟前要了个烤饼,吃完之后就自杀了。
他也见过一个小财主,在几个时辰之内就尽纳百院,而田产仆役更是数不胜数。那人事后也到陈围局跟前要了个烤饼,一边吃还一边夸陈围局烤饼子的技术不错,顺带手就赏了陈围局不少银子。
凡有得意,必有失意。
钱财不会凭空消失,而是转瞬流转,从自己的口袋流到别人的口袋。就在这一进一出之间,恍若看尽人世百态。
而陈围局就是游离在这些人之外的看客。屋内的烛光映射到屋外,照的院落亮堂堂的。从窗外看去,便能瞧见一个身影,匆忙的游走在众人之间为他人添茶倒水,真是好不热闹……
“吱呀”一声,灵堂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守在灵堂里的黄湛、贺新郎以及边遥不约而同的纷纷扭过头去。
只见苏清尘提着御幽剑如同一尊雕像般矗立在门前。
寒风吹的他额前的白发翻飞,衣袖也猎猎作响。可他仍是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门口。
黄湛见状,急忙快步起身迎了上去。将苏清尘请进屋内后这才开口问道:“苏……苏兄,可有找到凶手?”
苏清尘没有说话,可目光却是死死的盯着黄湛身后的祭障。
正当众人不解之时,苏清尘接下来的话却令在场之人全都瞠目结舌起来。他说:“黄兄,我要验尸!”
黄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苏清尘,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再次确认道:“苏……苏兄,你说什么?”
“我要验尸,我怀疑……生伯不是被人所害。”苏清尘一字一句的说道。
此话一出,仿佛晴天霹雳,给在场所有人重重一击。
“苏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边遥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发颤的问道。
灵堂的烛光忽闪忽灭,一丝瘆人的凉意从后心冒出。待到众人再看向那对侍立供桌左右的金童玉女时,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苏清尘轻抚着边遥的脑袋,随即又对众人说道:“我刚才施展轻功将这座紫云山方圆百里全部查探了一番,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丝外泄的内力。而正当我返回之际,却在紫云山峰间一处洞府前碰到了邪祟。”
“邪祟?”黄湛闻言不禁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的说道:“苏……苏兄,是你看错了吧!”
苏清尘并没有回话,反倒将目光看向了一直在旁侧静听的贺新郎:“贺兄,你还记得我们白日所遇到的山精吗?”
贺新郎迎上苏清尘的目光,道:“苏兄的意思是说,你今夜又遇见了怪象?”
二人对话,听的边遥与黄湛是云雾缭绕。
边遥有些紧张的扯了扯苏清尘的衣袖:“苏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呀?”
苏清尘遂向二人解释道:“今日我在上山之时,与贺兄一同遇到了山精鬼魅。那邪祟能凭心意幻化,我险些也着了道。就在刚才,我在路过那处洞府之时,又遇到了怪象。我当下便料定是有精怪作祟,而且我的武功招式对它不起作用,于是我便以血作符,这才破了幻象。”
“苏兄又看什么了?”贺新郎紧锁眉头,语气沉重道。
“什么也没有看到,那里黑漆漆的一团。无天无地,亦无方位。我身处幻象之中,犹如漂浮空中,不知在上还是在下……”苏清尘静静说道。
“难不成真是鬼怪所为?”黄湛喃喃自语道。
话罢,又是一声嚎啕,他不甘心的猛然朝着一旁的桌子砸去。
贺新郎拍了拍黄湛的肩膀,他思索片刻后,冷静道:“那山精鬼魅一般不会轻易入人家门,一般而言,也只会在行人落单之时,凭借幻象使人自杀。我曾听闻有过一种山精名叫‘迷魂’,它潜藏在山林之中,教唆落单的行人用泥土封闭五官,使人窒息而亡。但能入人家门的,却是少见。”
苏清尘:“这并不少见,我幼师随家师修行时见过不少怪事。尤其逢白事,是阴气最盛之处。有些邪祟也会趁机而入,我师傅擅画符箓,口颂咒语可借调天兵。故而邪祟妖魔不敢近他身半步,凡宵小精怪,更是看他一眼便会魂飞魄散。我虽不才,未习得家师玄法精妙,但也算有些手段。
“生伯之死,疑点重重。而今寻不得凶手,反遇连连怪事。我想,还是先验尸更为妥当,若是能从生伯尸体上找到蛛丝马迹,说不定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凶手!”
说罢,众人也只能同意苏清尘的想法。
贺新郎与边遥守在门口,以防有旁人突然闯入。
苏清尘则与黄湛一同绕到祭障后,走到棺材前。看着纪安生的尸体,黄湛顿时又湿了眼眶。
苏清尘没有说话,只叫黄湛转过身去。他自己俯身到棺材前,缓缓解开纪安生的衣扣。
“黄兄,你看。”
苏清尘急唤一声,黄湛闻言,当即拭去泪水,也连忙上前察看。
“这是……”
“是血。”苏清尘斩钉截铁的说道:“你看,这一片全部被血染红了。甚至都渗到了棺材底。黄兄,你刚才被悲愤冲昏了头脑,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快,快把袖子扯开!”黄湛急促道。
那血渍是左臂渗出的,苏清尘三下五除二扯开纪安生的衣袖,紧接着一条赤裸裸的胳膊就这么呈现在二人面前。
然而随之映入眼帘的却是胳膊上的一处伤口——那显然是一个被人故意剜去的圆洞,半截白骨在圆洞内若隐若现,看的人触目惊心。且在圆洞周围还盘附着密密麻麻的黑线,一直从手腕延伸到胸脯。
“婆兰草?”苏清尘皱紧了眉头,一脸疑惑的看向黄湛。
黄湛摇摇头,显然他对纪安生身上为何有婆兰草也是一无所知。
“黄兄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在韩家庄,贺淑君的身上也是这个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简直如出一辙。”黄湛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没错。这个伤口,还有这婆兰草。我想其中含义再明显不过……”
“不……不可能的。我从小就跟着纪伯,我从未听他提起过……”黄湛有些呆讷的摇着头,汗珠从他额头渗出,从脸颊滑落。
苏清尘不再说话,自顾自地从胸前掏出七宝琉璃玉放在伤口前比划了一下——毫无二致。
“凶手是水枕先生!”黄湛瞪大了双眼,激动的大喊道。
苏清尘摇摇了头道:“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水枕先生,我想可能还有其他隐世未出的高手。如果真是大宗师,那以他的实力,可能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就在此时,苏清尘突然想起罗镜辞那会儿对他说的话。
苏清尘仔细回想着,浑不觉已然惊出一身冷汗。
黄湛见他神情不对,急忙问道:“怎么了苏兄?”
苏清尘咽了咽口水,小声询问道:“鉴微兄回来了没有?”
“没有,他跟你出去以后就一直不曾回来。”
苏清尘一脸严肃的盯着黄湛,犹豫片刻后,道:“黄兄,我有个猜想。”
“苏兄快快请讲。”
“生伯死前,面部呈惊恐状。你仔细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是遇到什么难以置信之事。灵堂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生伯根本就没有还手,而且连逃跑也没有。几乎是在瞬间死亡,这个伤口也是在他死后被剜开的。”苏清尘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我没有见过水枕先生,但依照我认识的大宗师。他们或多或少在施展功法之时都会留下痕迹,一个人能够杀人越尸且不留下丝毫蛛丝马迹,对我而言,实为罕见。并且我听说水枕先生做事向来霸道,只是为了杀生伯不必如此费事,他大可以将我们全部除掉。”
“那你的意思是?”黄湛紧盯着苏清尘,眼睛中布满了血丝。
“若不是人为,那这鬼怪的手段可真是厉害。可鬼怪要七宝琉璃玉又有何用?但若是人为,黄兄,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百章先生突然死后复生,恰好被生伯撞见……”
“够了!”
不等苏清尘说罢,黄湛一口否决道:“苏兄,我师傅待纪伯犹如亲兄弟。你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可我知道。你和我是生死之交,倘若你是骂我,我黄湛绝无二言!可你怎能凭空去污蔑我师傅!你走,你给我走!”
苏清尘哑然不语,起身便向屋外走去。
一声鸡鸣,象征着拂晓将至。
可冬天的夜,却还是那么漫长。
就在苏清尘要踏出房门之时,贺新郎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在他耳畔悄声说道:“苏兄,我师兄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师傅的书房内有紫云山堪舆图,你在哪里遇到怪事,可告知与我。此事太过诡异,如若不能从外获取线索,我想在书房里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苏清尘点了点头,他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用力便挣脱贺新郎的手腕,而后默默牵起边遥,继续向外走去。
…………
罗镜辞循着一缕残存的气息来到紫云山深腹的一处洞府前。
这洞府正是不久前苏清尘来过的那处。
洞府犹如浑然天成一般,位于峰顶,而峰顶两侧则是刀劈斧削的悬崖峭壁。
还未踏入洞府,罗镜辞便察觉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拽着他,仿佛要将他拖入别处。
罗镜辞见状,当即施展内力与之抗衡起来。不过眨眼间,那股力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罗镜辞冷哼一声,而后快步走向洞口。只见他拨开洞口的杂草,一块残碑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残碑上题——“玉京”二字。
罗镜辞不禁阖起眼睛,扯了扯嘴角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东西,你真是让我找了好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