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初，一缕旭光缓缓从山头爬起，拨开层层飞雪，缓缓打落在苏清尘的身上。
苏清尘悠悠睁开双眼，吐出一口长气。
“鉴微兄，该起身了。”
苏清尘走到罗镜辞跟前，将熟睡中的罗镜辞轻轻唤醒。
罗镜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力的伸了个懒腰：“真累啊！这两天为了照看你都没怎么好好睡过！”
苏清尘道：“鉴微兄，我知道这几日辛苦你了。等此间事了，我必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
罗镜辞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我也不用你怎么报答，只需到了紫云山以后，请我好好吃上一顿就行。自从到这灵隐寺以来，我肚子里就没见过油水……”
苏清尘旋即笑道：“鉴微兄放心，等到了紫云山，无论你想吃什么，只管张口便是。”
罗镜辞闻言，心下一阵欢喜。刚准备狮子大开口时，却忽见苏清尘额前不知从何时起竟生出一缕白发。而且他的眼中还蕴藏着一股沧桑。
虽然样貌未变，却令人觉得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
罗镜辞呆呆的望着苏清尘，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清尘察觉到了罗镜辞的异样，他有些疑惑道：“怎……怎么了，鉴微兄？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啊？没……没有。”罗镜辞的思绪被瞬间拉回，他顿了顿，随即正色道：“走吧，清尘。咱俩去替你了了这桩心愿，但我也要跟你提前说好。我只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到，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离开！”
苏清尘沉默了半晌，最后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话罢，二人即刻动身。
苏清尘抄起御幽剑，施展漾孤篷，朝着灵隐寺方向疾驰而去。罗镜辞紧随其后。
寺外山脚下，僧人们早已搭起棚子。熬制的腊八粥就摆在身后，等待着村民们的到来。
三竺寺的方丈们也匆匆赶来，身后跟随着数十名同行弟子。
智信一大早就在山下等候，见着三位方丈，连忙合十作揖：“师叔，你们来了。”
那三位方丈分别为慧明、慧行、慧理，与慧岸辈分相同，年纪也是相差无几。几人皆是白须白髯，远远望去俨然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
慧明微微点头，随即又向智信正色问道：“智信，你师傅他人呢？”
智慧回道：“我师傅于数日前便在药王殿闭关修行，算时间，今日也该出关了。”
慧明道：“我们几人以你师傅为尊，凡事听他安排。今日是腊八盛会，绝不可耽误时辰。这样，你带我们先去找你师傅。”
智信有些犹豫道：“我师傅虽说今日出关，但不知具体时辰。劳驾几位师叔先去养心室稍候，我去催催我师傅。”
慧行摆手道：“不用，我们三人就去药王殿。”
智信神色一滞，不觉间，冷汗已从额头渗出：“这……”
慧理察觉到了异样，看着智信面露难色，当即质问道：“怎么了智信师侄，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没有。”智信眼角微微抽动，但转瞬间又恢复正常，“既然几位师叔已经发话，智信不敢不从。请师叔们随我来。”
…………
苏清尘施展轻功绕到灵隐寺一侧，罗镜辞在一旁静候。
眼见苏清尘要翻墙而入，罗镜辞又出声叮嘱道：“切记。我只等你半个时辰！”
苏清尘“嗯”了一声，随后轻轻一跃，就翻身入院。
他身形飞快，辗转腾挪之间便已来到药王殿前。
因与罗镜辞做过约定，他也不敢耽搁时辰。
苏清尘见着殿前四下无人，当即轻叩殿门，出声轻唤道：“慧岸禅师，弟子清尘特来求见。”
殿内无声。
苏清尘见状，当下心急如焚，叩门之声也不免重了起来。
他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撞见路过弟子。
殿内依然没有回应。
苏清尘此刻也顾不得礼节，心下一横，急切道：“禅师见谅，恕清尘无礼了。”
话罢，苏清尘当即推门而入。
慧岸静静坐在蒲团之上，一语不发。
“禅师？”
苏清尘缓缓靠近，小心翼翼的呼唤着慧岸法号。
慧岸仍是不语。
苏清尘不由紧锁眉头，一股不好的预感登时从心头涌现。
“禅师？”
苏清尘快步上前，谨慎拍了拍慧岸的肩膀。
然而下一刻，慧岸的尸体竟直接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袈裟上的血渍早已阴干，胸前的数道窟窿令人毛骨悚然。袈裟也被捅的破烂不堪。
霎时间，苏清尘的脑袋好像猛然炸开。
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伸出两指向慧岸鼻前探去。
禅师……死了。
一股无名怒火猛然从苏清尘心中升起，他的眸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红色。
刹那间，杀意如同潮涌一般，在苏清尘心中起伏不定。
他强压心头怒火，知道眼下慧岸禅师已然是回天乏术。如果不趁早脱身，怕是很难与自己脱掉干系。
“冷静点。快，快找七宝琉璃玉。”苏清尘在心中不断劝说自己，他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先找七宝琉璃玉，不然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对。禅师说过，他将七宝琉璃玉就放在药王殿诵经祈福，快、快找。”
苏清尘自言自语的说道，紧接着他便在药王殿里不停地寻找七宝琉璃玉。
然而，整座药王殿他全部翻寻了个遍，却依旧找不见七宝琉璃玉的下落。
就在此时，苏清尘的余光忽然瞥向慧岸的尸体。
慧岸合十的双掌微微张开，苏清尘急忙走到跟前。将手掌翻开，那掌心之中赫然写着一个“下”字。
苏清尘恍然大悟，他立刻挪过蒲团。
果不其然，这蒲团之下有一块青砖竟隐隐有松动的痕迹。
苏清尘抽出青砖，里面放着一个木盒。
那七宝琉璃玉就在木盒之中。
苏清尘取出七宝琉璃玉，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光泽更胜从前。
但此刻苏清尘也无心研究，他一把将七宝琉璃玉装进怀中，临走之际，他又转身向着慧岸的尸体躬身参拜。
“苏施主，你怎么在这？”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殿外响起，苏清尘心下一惊，急忙转头望去。
只见智信领着慧明等人，快步朝着殿内走来。
智信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得意的看着苏清尘。但很快他又将神色掩去，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智信看着瘫倒在地的慧岸，眨眼间，便佯装出一副惊诧的神情，他快步跑到慧岸身前，急声呼唤道：“师傅？师傅你怎么了！”
慧明等人闻言，也快步上前。看着慧岸被鲜血染红的袈裟以及那道道触目惊心的窟窿，几人无不震怒。
“苏清尘，是你……杀死了我师傅！”
智信目眦欲裂的瞪着苏清尘，那副怒不可遏的嘴脸仿佛令所有人都觉得——人就是苏清尘杀的。
苏清尘憎恨的看着智信，他咬牙喝道：“智信！慧岸禅师分明就是被你所害，你何必贼喊捉贼！”
“我？”智信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他朝着众人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又落在苏清尘身上，“禅师待我如子，我亦待禅师如父。这天下哪有父子相残的道理，我又怎能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行径！”
话罢，智信便抱着慧岸的尸体失声痛哭起来。
慧明裂眦嚼齿的盯着苏清尘，而后高声怒斥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持凶杀人？”
还不等苏清尘回话，智信便抢答道：“他叫苏清尘，原是伙同一女子路过寺院。那女子伤心过度、体虚昏迷，便说要在此借宿。禅师好心收留他们，却不料……”
话未说完，智信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可恨至极！你这歹人以怨报德，竟敢在寺庙行凶，杀害慧岸禅师！诸位，我们将他扭送到官府。”慧行当即喊道。
苏清尘怒目切齿望向智信，但智信兀自趴在慧岸的尸体上，哭的快要肝胆俱裂。
苏清尘向众人解释道：“诸位法师。慧岸禅师乃是家师故交，我苏某一向尊长，断不会行此背德欺天、人神共愤之举。慧岸禅师若真是被我杀害，我这剑上怎会不着血迹。”说着，苏清尘当即提起御幽剑向众人展示，“而且，我才刚刚来此，但慧岸禅师身上的血迹已然阴干，这说明禅师早就被人杀害了。”
慧明等人听罢，也觉得有一番道理，正在疑惑之际。却又猛然听智信哭喊道：“你怎么能证明你是刚刚来此？寺内可有弟子看到？”
“我……”
苏清尘不由语塞，他来此本身就是避着寺院弟子，却不曾想，自己的谨慎反而让智信抓住了把柄。
智信仍旧不依不饶道：“禅师在此闭关，不经允许，外人不可入内。你既然尊长，为何不循规矩！潜身入殿，你是要做什么？”
“我……”
苏清尘不能说出七宝琉璃玉之事，被智信这么一问，他竟一时答不出话来。
几人争执之声引的寺内弟子全然聚来，不出片刻，便将药王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丈被人杀了！”
“什么？是谁杀了方丈？”
“是那个姓苏的！”
“岂有此理！我们好心待他，他竟然恩将仇报！”
“……”
骂声如同浪潮一般，顷刻间便将苏清尘吞没。
恰巧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那人之前住的禅房里有一柄带血的匕首！”
苏清尘听着声音耳熟，循声望去，竟是潜伏在人群中的徐德。
苏清尘举剑暴喝，一个闪身便冲着徐德杀去。
寺内僧众弟子见状，不知徐德在此，还以为苏清尘是恼羞成怒，众人顿时怒火四起。
皆连起身跨步向前，挡住苏清尘。而徐德也趁着人群暴乱，悄声离去。
“怎么？你还想杀人吗？”
“来啊！你不如将我们全部杀光！”
“来啊！”
苏清尘怔怔的看着众人，他的身子不听使唤的抖动了起来：“不……不是……”
可无论他再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多时，便有弟子在禅房中搜出了那把带血的匕首。
“苏清尘！你好计谋啊！”还不等苏清尘开口，智信便哽咽的怒吼道：“你害怕真相败露，故意选了一把匕首杀害禅师。事后还将匕首放在禅房内，那禅房都是由弟子打扫过的！你是想嫁祸于人吗？”
“我有四五天不曾回寺！智信，你难道不清楚吗？”
“对。你四五天不曾回寺，所以就算你将匕首放在禅房内，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的头上！”
“智信！明明是你要杀害禅师。”说到此处，苏清尘猛然记起他将林骤写与智信的书信还带在身上，“诸位稍等，我这有书信为证！”
说着，苏清尘将那封书信从怀中取出。
“诸位请看！”
苏清尘果断将书信打开——却见其上空无一字。
“姓苏的，你还想狡辩！”
“对，你的证据呢？”
“依我看，他是气急败坏，脑子也坏掉了！”
众人的怒骂声此起彼伏。
苏清尘匪夷所思的看着信纸，可上面确实空空如也，不着丝毫墨迹。
“怎么会？这信上明明有字的！”
苏清尘将信纸翻来覆去的查看，他还是无法相信，这墨迹竟会消失不见。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慧明气势汹汹的向苏清尘质问道。
苏清尘看着众人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剐。他再看向智信，却见智信朝着自己露出一副得逞的笑容。
一股滔天的杀意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抄剑指向智信，怒吼道：“智信！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不是杀心弥勒吗？你不是要跟我打架吗？来啊！我们再打一场！”
“苏清尘，事到如今你还要诬陷我！你要杀我就杀吧！但我告诉你，我誓死也绝不会向你屈服的！”智信眼中噙着泪水，声音颤抖的喝道。
慧理也顺势说道：“今日无论是灵隐寺还是三竺寺的弟子，绝不能贪生怕死！贼人持凶杀害慧岸方丈，我等要是今日任其归去，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对，一定要为方丈讨个公道！”
“我今日还俗，势要与贼人不死不休！”
“没错！一定要将贼人缉拿归案，要让他血债血偿！”
听着众人的讨伐、辱骂与指责，苏清尘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然提剑，一道剑气当即释出。
在众人身前劈出一道数丈长的剑痕。
一瞬间，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苏清尘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他的眸子如血一般通红。那缕白发在额前随风摆动。
他沉默片刻，紧接着又猛然大笑起来，好似疯魔一般，环视着每一个。
见众人不语，他不由冷笑一声，如同自嘲般缓缓开口道：“青锋几经霜，浊世立苍茫。丹心本无垢，横遭千夫谤！金铜顷刻烁，铮骨刹那亡。悠悠百喙炙，寰宇暗无光！”